古斯塔夫·马勒（1860-1911）的《大地之歌》可能是第一部用中国古诗做歌词的西方音乐作品。
在马勒所处的时代，欧洲文艺界对亚洲和中国文化产生了新的好奇。诗人和汉学家汉斯·贝特格翻译中国古诗的《中国之笛》，就获印十万册。
古斯塔夫·马勒
奥地利作曲家马勒就是在这本书里，选了七首唐诗作为歌词，谱成了交响乐组曲《大地之歌》，成为不朽之作。
用唐诗歌唱的《大地之歌》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年轻音乐家余隆留学德国的时候，致力于推进中西方文化交流，认为马勒的《大地之歌》是个非常好的桥梁，那时他就萌生了这样的愿望，想把唐诗的中文原版谱入音乐。后来他回国，创立了中国爱乐乐团。
有一年在即将带领乐团踏上一场横跨美欧的大型巡演前夕，他跟中央音乐学院的叶小纲教授深入讨论了多年以来的想法，请这位中国当代作曲家来创作一部真正用唐诗来歌唱的《大地之歌》。
今年，在全世界纪念马勒辞世110周年之际，余隆担任艺术总监的上海交响乐团推出了这个中国版与马勒原版《大地之歌》的并列录音，由世界最古老的唱片厂牌德意志留声机公司Deutsche Grammophon（DG）出版，并且在9月4日乐团新的演出季开幕时，亲自指挥了这两部作品的演出。
这张新专辑以中国黄山磅礴的云海景观为封面，里面的文案包含了叶小纲作品中引用的七首唐诗，用中英德三种语言呈现。
八月份专辑刚刚在全球问世的时候，余隆在接受英文音乐网站Presto Music采访中谈到马勒和叶小纲两部“双联画”（diptych）形式的《大地之歌》，他说：
马勒的德语歌词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西方视角对东方艺术的认知，但具体表达上还是有所不同。因为中国古诗非常精炼，一个简单的字或者诗句就能表达非常多的内容，不只是叙事内容，在艺术表达方面，都给人留下巨大的想象余地。
Mahler's German lyrics illustrated a kind of Eastern artistic concep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Westerners, but there are still differences in terms of literal expression. Because ancient Chinese poetry is very concise. Often a simple word or sentence can express a lot of content, not only narrative, but also artistic conception, giving you a lot of room for imagination.
然而西方语言的特质不是这样。它不存在汉语中那样有非常大想象空间的词语，因此马勒的歌词更多是对具体景况的描绘，而且对具体文字的艺术阐释也有不同。
However, the characteristics of Western languages are different. There is no word like Chinese that gives you a lot of space for imagination, so Mahler's lyrics are more of a narrative of the situation, and there is a difference in artistic conception from the original text.
余隆还以德彪西和普契尼为例，讲到了西方音乐家对东方文化的热爱和借鉴：德彪西常会用到中国音乐普遍使用的五声音阶，而普契尼在歌剧《图兰朵》中，用到了中国传统民歌《茉莉花》。
这些艺术家都在创作中，以自己的方式去接触东方文化，表达向往之情。但是因为马勒采用的是这七首唐诗从法语转译的德语译文，因此余隆认为并没有充分表现诗歌本身的美。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在九月初的一场专题研讨会中，北大德语系的教授黄燎宇曾谈到《大地之歌》所采用的德文版唐诗与中文原文之间的巨大差异。
黄教授说，中国传统诗歌的表达方式“过于简练，含蓄和灵活，甚至常常抛弃语法规则，让读者难以断定其叙事主体”，他说中国传统诗歌跟中国传统水墨画相似，“是一种典型的留白艺术”，这就要求译者在翻译成德语的时候，需要进行大量的阐释和补充，用自己的知识经验和想象来补充。
黄教授用第六乐章中孟浩然的《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一句诗举例，“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在DG这张新唱片里，叶小纲的《大地之歌》第六乐章《送别》中，这两句诗采用的英译如下：
Moon above pine trees chills the night.
Wind, brook, filled with clear sound.
他说，对中国读者而言，这短短十个字就是一场艺术的盛宴，“我们看到松树和月亮，感到清凉，同时听见风声和泉水声，而德语译者不仅要解释月亮如何升起，松树具体的形态，还要从科学角度来解释这清凉感的来源，结果是失去了原诗句带来的多重感受，而让中国读者有画蛇添足之感。”
我们对比一下马勒的《大地之歌》第六乐章中跟这几句诗比较对应的歌词英译：
See, how the moon above floats like a silver ship on the blue sea of the heavens.
I feel a gentle wind blowing behind the dark pines!
The brook sings loud and melodious through the darkness.
……
There is a cool breeze in the shadow of the pines.
I stand here waiting for my friend; I wait to bid him a last farewell.
不难发现，经过中文——法语——德语——英语的多次转译，诗歌的意象和表达发生了巨大的转变，甚至很难寻回原来的诗句，正是出于这样的落差和迷失，黄燎宇教授的老师，北大德语系严宝瑜教授早在2010年就曾著文对比《中国之笛》中的编译版唐诗，他说“贝特格只是从原诗抓来片断意象，利用它们来做自己的诗”。
虽然诗意的改变百转千回，但余隆认为马勒和叶小纲的《大地之歌》都是表现了关于爱、快乐和死亡这些人类最基本情感观念。两部作品放在一起，展现的是同样的情感在东西方之间的差异。“我们可以把这种‘并列’当成一种不同文化之间的对话，在当前疫情在全球蔓延的环境下，这种对话尤为重要。音乐是非常有用的参照，可以帮人们理解彼此的不同。这种不同无关对错，但认识到它，就能帮助我们相互理解，实现沟通。”
The juxtaposition of these two pieces allows fruitful comparisons. Close comparisons are now possible with people able to see the double picture -- how Europeans feel about love, pleasure, and death, and how the Chinese feel about the same things.
他也举最后一章《送别》为例，说马勒与叶小纲表达了完全相同的情感，但质感却截然不同。马勒的创作是油画，而叶小纲描绘的是一副水墨画：
In this project, you can hear that the last piece of the Mahler, 'Der Abschied' -- 'The Farewell' -- and the last piece in the Chinese work both express exactly the same emotion, even though each composer uses different textures. Mahler creates oil paintings, while Ye Xiaogang paints in watercolor.
余隆
回顾最初2005年接到余隆的委约，叶小纲表示，他当时确定的风格是要创作一部听众喜欢、乐队成员能够享受演奏的作品，并且要让余隆在指挥中得以展现他的激情。
从最初他就设想到了这部作品未来一定会与马勒的《大地之歌》一起，在世界各地演出，因此他决定采取跟马勒相似的乐器配置，只是增加少量中国传统打击乐器。他希望观众可以感受到两部作品隔了一百年，分别来自东方和西方，他还为歌唱家谱写了具有中国特色唱腔的唱段。
记者：张坤
实习编辑：李金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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