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男女应该平等,各种性别的人都应该平等,而现实距离这个目标还很遥远,我愿意为它做些事情。因此,我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不过,作为一个男人来说,这样回答太过轻巧,好像自己是一个慈善家似的。
我清楚地知道,在一个极权社会,每一个男人都是天生的男权分子。父权制是这个社会的根基,我们的衣食住行、思想语言、社会规章、工作成就都由它塑造。否定它,诸事都得推倒重来。因此,人们尤其是男人们,都有为它维稳的需要。
当你认为应该推倒一堵邪恶的高墙,同时又发现自己就是墙里的一块砖的时候,你一定会感到痛苦。回避痛苦的办法有三种:
一,假装自己不在墙里,而是一个“理中客”;
二,辩称历史既成,礼俗优先,千百年来墙对社会秩序功莫大焉;
三,声称不与砖合作,就推不倒墙,最好让砖当领导。

我不能以一种父权的方式管教她
自从女儿来到我的生活中,我对女权主义的思考,不再只是一个男人的愧疚与难堪,更多了作为父亲的愤怒。举目四望,到处都是男权在奸笑。我每天给她讲的童话,读的绘本,她所生活的世界,以及我自己在家庭及家族中的地位,到处都是她成长的陷阱。我花了很大的精力帮她迎战这些侵蚀,她也真的让我感到骄傲。但是,我也随时感到在强大的历史文化和社会习俗中势单力薄,招架不住。而且,跟女权主义本身一样,很多事情对我来说,并没有现成的答案,再者,我不能以一种父权的方式管教她。
有特权而不使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女儿三岁就提出要打耳洞,我就去查文献,问经历者,研究饰物对女人到底是身体束缚还是自我表达。女儿五岁要求我给她买高跟鞋,我说那个穿着不方便,她说很漂亮。我就给她讲了缠足的历史,那时女人也觉得小脚漂亮。女儿没有提出“自愿缠足”的问题,而是陷入了沉思。
但是,类似的问题也常常出现。有一天,我教她认读挂钟,发现她一半的心思在整理裙子。回想自己这么大年纪对衣着的无感,我心里真的为她感到难过:一方面她迫于父亲权威和求知的压力,不得不前来听讲;另一方面,社会文化告诉她,漂亮的裙子对女孩很重要。我对她说,其实穿什么并不重要。女儿回答说:可是我喜欢裙子啊。我说,裙子是很好看,但是别的衣服也可以很好看。女儿说:你是一个男生,所以你会这样说。

他们到底是怎样成功地过滤掉女权主义的?
关于政治认同与女权主义的问题,这个问题也可以是: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你是怎样把自由主义与之结合的?女权主义就是政治,我从来不用分身,今天关注女权,明天关注人权,它们就是一回事儿。
常听人言,不要跟孩子谈政治。或者问:孩子那么小,听得懂女权主义吗?我总是很困惑。当女儿听完童话问我:现在还有国王吗?我怎么能够不跟她谈民主观念促进的历史变化?同样的道理,当童话中老是讲公主等待王子一吻的时候,我怎么能够假装不知道女权主义改变了这种图景?
而且,你随便到网上一搜,就会发现很多“如何做好儿童政治思想教育工作”之类的东西。专制和父权毒害孩子,从来都是从幼儿甚至之前就开始的,而且是体制化地进行的。怎么能够对一个父亲说不要跟孩子谈政治和女权呢?你去对着那个体制说啊!
另一个困惑发生在更早之前:那些满腹经纶的专家教授,那些真切关注民主自由的同仁,他们到底是怎样成功地过滤掉女权主义的?从我一开始思考这类问题,它就在那儿,而且越来越重要 。
自由主义和女权主义的确有一些嫌隙,但是自由主义内部,女权主义内部,不也有很多纷争吗?难道这不是更有助于我们深入思考吗?
拿“懂礼貌”说事,千万不要忘记胡锡进老师。
知识的确很重要。看到有谈论女权主义的学者表示完全不知道“嫁娶”、“女博士”等用语的相关争论时,我也感到很惊讶。但是我对把讨论焦点落到知识上,从而设置学术门槛,讨论资格问题,还是有些疑虑的。精英主义和女权主义的关系,学术话语和大众动员之间的张力,在美国早有过一些讨论,这些讨论甚至改变了运动轨迹。我认为,女权主义最重要的贡献,是对日常生活中结构性压迫的分析。
我曾经说过,女权主义救中国。一方面,我很难想象,在今日世界,没有性别平等的民主政治具有何等正当性。另一方面,女权主义对权力结构的分析,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专制。反思一下我们怎样对待女权,就能理解当权者怎样对待人权。
现在我要反过来,用我们对专制的了解,来理解女权主义的诉求。仅举一个例子。有人不理解女权主义者为什么不懂礼貌,其实可以去看看胡锡进和网民的互动。胡锡进很少气急败坏,而网民总是在破口大骂。他越是要求网民客观理性,辩证地看问题,网民越是生气,用成串的脏话回应。《环球时报》只好发表文章说,看这国民素质,真要民主了,国家会乱成啥样?对了,前不久,它还教训了美国总统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说话不懂礼貌呢。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是权力的一部分,是体制的既得利益者。他为什么要急得跳脚呢?
当我们得意于自己比女人理性,得意于发现了对方的逻辑错误,得意于发现对方“嫁不出去”,得意于粉丝无数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胡锡进老师。在胡锡进看来,《环球时报》的每一篇社论,都是在客观理性看中国政府,都抓住了对方的一些把柄,都能言之成理。他经常使用的招数,也是贬低对手是在海外混不下去云云。而且,它们都得到了成千上万人点赞。
重复一下,胡锡进等人这样做,跟他的见识、逻辑和智商都没有关系。如果把道德浅薄化,我们也会发现,很多“自干五”的立场跟道德也没有关系。他们总是为发现为体制辩护的新论据而兴奋。
可能很多人会觉得我这个比喻有点冒犯。他们会说,这两个事实能相提并论吗?女人的地位已经很高了,而我们一张选票还没见着呢。那么我想说,《环球时报》看到的事实,和你讲的事实也根本不同。它会说,中国人权进步太多了,人大代表的选票更适合中国国情,西方民主也不是直选啊。
女权主义会告诉你,很多男人理直气壮宣称的一些东西,男强女弱的事实啊,见到短裙就要骚扰的本能啊,爱美之心的人性啊,都来自文化的建构。

废止所学:铲除荆棘才能重新耕种
一年前我写过一篇短文叫《专家教授请废学》,来自葛罗莉亚·斯坦能(Gloria Steinem)的一句话。她说,“所有人,男人和女人,首要的问题不是去学,而是废止所学(The first problem for all of us, men and women, is not to learn, butto unlearn)”。我说,“一块长满荆棘的土地,你得铲除荆棘才能重新耕种;荆棘长得越多,耕种就越困难。在缺乏女权主义教育的中国,教授的性别偏见更难改变”。
如果我们承认现有成就来自男权体制,那么废学就意味着自我否定。如果你没有这个思想准备,那么就什么都不用看了。否则任何书籍和文章都可能被你拿来证明自己的特权,要知道很多中国官员都到过西方访学,结果就是他们更加自信地说:我比你们更了解西方,更明白咱这制度的优越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