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1日，国务院《公平竞争审查条例》正式实施，旨在塑造一个更加公平的市场环境。此后，深圳、成都、杭州、广州等经济前沿阵地迅速响应，相继推出“园区零租金”的重磅政策，意在为“12136”国家重点产业体系的领军企业和小微科创力量提供前所未有的支持。当南方城市以前所未有的财政魄力拥抱未来产业时，一个严峻的问题摆在了经济相对滞后的东北地区面前：那些依靠政府项目专项债建成、如今却陷入沉寂的“僵尸园区”，应当何去何从？它们能否借鉴“零租金”模式？又该如何挣脱闲置资产与沉重债务的双重枷锁，实现真正的涅槃重生？
一、 冰封的资产：东北“僵尸园区”的困局与专项债的沉重枷锁
在东北广袤的黑土地上，一些昔日被寄予厚望的产业园区，如今正面临着“僵尸化”或“空心化”的尴尬境地。这些园区普遍存在于东北各省份，其共同特征是高空置率和低下的运营效率。尽管缺乏针对东北三省“僵尸园区”数量的精确官方统计，但2024年全国产业园区平均空置率已攀升至惊人的62.8% ，这一全国性数据为我们窥探东北地区问题的严重性提供了一个侧影。
这些僵尸园区的诞生，与地方政府近年来大规模发行的专项债券紧密相连。数据显示，东北三省的地方政府专项债务限额和发行规模逐年攀升。从2021年的2511.8亿元发行规模，增长至2023年的3542亿元，三年间专项债务限额从约9025亿元增至1.31万亿元 。这些资金大量涌入基础设施和产业园区建设，初衷是“筑巢引凤”，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辽宁省审计厅在2024年发布的第一号审计结果公告，以官方的口吻揭示了这一问题的冰山一角。报告披露，专项债券资金的使用存在严重的效率问题和违规现象：
资金大规模闲置：截至2024年4月，仅4个市的4个项目就因未实施造成4475.92万元专项资金闲置；更有甚者，2023年代编的“数字辽宁智造强省”专项资金2.62亿元在年底被悉数收回，因为全年都未能分配下去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审计发现，截至2023年5月，辽宁省内有2个市和13个县的23.25亿元园区专项债券资金闲置超过一年 。
项目收益严重不达标，偿债风险巨大：审计发现，有2个市的5个项目，动用了15.63亿元园区专项债券资金建成，但实际运营收益不足预期的30%，存在巨大的偿债风险。更有项目通过夸大收益等方式，骗取了20.1亿元的园区专项债资金 。
资金被违规挪用：审计还发现，有2个市的3个项目，共计5.8亿元的园区专项债券资金被挤占，用于平衡财政预算和日常支出，完全背离了专项债的用途 。甚至有1个县，使用6.54亿元专项债为特定企业“量身定制”标准厂房，建成后企业却并未入驻，导致资产完全闲置 。
这些审计数据清晰地勾勒出一个恶性循环：巨额专项债投入形成实体资产（园区），但因种种原因无法有效运营而“僵尸化”，导致资产闲置与债务空转并存。园区不仅未能成为地方经济的增长引擎，反而变成了背负沉重利息、随时可能引爆的债务炸弹。
二、 病因探源：为何“筑巢”却未引来“金凤”？
东北“僵尸园区”的形成，并非单一因素所致，而是地方政府行为、产业结构和市场环境多重因素交织作用的复杂结果。
首先是顶层设计的“失焦”与“同质化”竞争。在追求政绩的驱动下，一些地方政府在产业规划上缺乏深度研究和差异化定位，往往是“捡到篮子里都是菜”。相邻的县区之间争相上马类似的产业园区，导致产业发展失序和激烈的同质化竞争 ，最终谁也无法形成真正的产业集群优势。
其次是根深蒂固的体制机制障碍。 东北地区深受计划经济体制影响，对指令性经济和政府主导投资的路径依赖严重 ，市场化运作能力相对薄弱。政府在招商时承诺的配套设施、政策支持等，后续可能因各种原因无法完全兑现 ，导致入驻企业“水土不服”，甚至使早期的政企良性互动演变为“囚徒博弈” 。
再次是产业结构与市场需求的“错配”。东北老工业基地长期依赖钢铁、煤炭等传统重工业，产业结构单一，转型升级步履维艰 。在招引新兴产业时，由于缺乏相应的产业链生态和社会环境支持，一些项目在短暂的政策红利期过后便难以为继，最终选择撤离 。更有甚者，在园区建设中出现“产品错配”，本该用于生产的厂房被规划为办公，反之亦然，导致运营能力完全跟不上物理空间的建设速度 。
最后是区域经济大环境的制约。 近年来东北地区经济发展相对缓慢，人口持续外流 这不仅削弱了消费市场，也制约了现代物流等生产性服务业的发展，进一步削弱了产业园区的吸引力。
三、 “零租金”是良药还是饮鸩止渴？东北地区的现实考量
面对南方城市推出的“零租金”政策，东北地区是否应该效仿？答案并非简单的“是”或“否”。
“零租金”无疑是一种极具吸引力的招商手段，但其本质是政府财政对企业运营成本的直接补贴。对于经济发达地区，其财政来源相对多元，如充足的财政拨款、高额的土地出让金收益等 。然而，对于本就财政吃紧的东北地区而言，全面推行“零租金”将面临巨大的财政压力。其补贴资金可能高度依赖本已捉襟见肘的本级财政和有限的中央转移支付 ，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更重要的是，“零租金”本身并非万能解药。它只能在短期内降低企业门槛，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产业定位不准、产业链不完善、营商环境不佳等核心问题。有分析指出，“零租金”治标不治本，无法成为园区经济真正的“护城河” 。如果产业生态和市场环境没有根本改善，即使企业被“零租金”吸引而来，也可能在优惠期结束后迅速“用脚投票”。
因此，对于东北地区而言，盲目跟进、全面铺开“零租金”政策，风险极高。更现实的选择是，将其作为一种精准滴灌的“战术工具”，而非普惠性的“战略政策”。这意味着需要建立一套严格的风险控制和绩效考核机制，将宝贵的财政补贴与企业的实际贡献（如投资强度、产出效益、税收贡献、就业岗位等）严格挂钩 ，确保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
四、 破局之路：从债务重组到产业换血的“东北方案”
东北“僵尸园区”的盘活，需要的是一套“外科手术”式的系统性解决方案，而非简单的政策模仿。从现有的探索来看，一条“债务重组清障 + 新兴产业导入”的双轨并行路径，正逐渐清晰。
第一步：司法重整，为“僵尸”躯体清除债务
处理“僵尸园区”的第一道难关便是其背后的巨额债务。在这方面，沈阳和长春已有一些成功先例可供借鉴。
沈阳市铁西区法院成功审结了全市首例国有“僵尸企业”——某铸锻公司的合并重整案。通过司法重整，这家企业不仅化解了高达26亿余元的巨额债务，还盘活了资产，为近1400名职工保住了饭碗 。这种“执转破”模式（执行转破产） ，可以高效地清理僵尸企业的债务关系，为资产盘活扫清障碍。
此外，早期的“长春模式”也提供了另一种思路。该模式通过组建新公司收购老国企的有效资产，使优质资产摆脱债务拖累，虽然存在一些争议，但其核心的“资产剥离、债务重组”理念，对于处理园区运营主体的债务问题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这些案例表明，通过司法手段和市场化运作，完全有可能将“僵尸园区”从沉重的债务中解脱出来。
第二步：产业换血，为“重生”之躯注入灵魂
债务问题的解决仅仅是第一步，更关键的是为“净化”后的园区躯体注入新的产业灵魂。在这方面，沈阳铁西区的转型实践堪称典范。
在成功处置“僵尸企业”的同时，铁西区将目光瞄准了新能源汽车这一战略性新兴产业。总投资100亿元的亿纬锂能储能与动力电池项目、华晨宝马的动力电池项目、采埃孚的电驱动系统项目等一批百亿级、世界级项目相继落地 。铁西区正加速构建包括锂电池、氢能、储能等在内的“4+1”新能源产业体系，目标是打造千亿级的新能源产业集群 。
数据显示，2023年，铁西区汽车及零部件产业的工业总产值已达1031亿元，并预计到2025年，仅汽车产业的规模就将突破2200亿元 。这一实践证明，利用老工业基地的产业基础（如汽车制造），嫁接新兴产业（如新能源电池），是实现产业“换道超车”的有效路径。
第三步：构建协同机制，打通“清障”与“引凤”的最后一公里
尽管债务重组和产业导入的单点案例都已出现，但如何将两者高效协同，形成一个从“僵尸”到“新生”的完整闭环，是东北地区面临的终极考验。
未来的理想模式应当是：由地方政府牵头，联合法院、资产管理公司、产业招商部门、国资平台等，成立专门的“僵尸园区盘活工作组”。该工作组同步推进两项工作：一方面，对陷入困境的园区运营主体启动司法重整程序，剥离不良资产，化解债务风险；另一方面，围绕本地区的产业优势和未来发展方向（如沈阳的汽车、长春的光电），在全球范围内进行精准的产业链招商。
在这一过程中，“零租金”或阶梯式租金补贴可以作为吸引“链主”企业和高成长性项目的“临门一脚”，但必须与严格的绩效考核挂钩。例如，可以设定投资额、产值、税收、研发投入等多维度指标，企业达到相应标准后方可享受租金减免，形成“谁贡献、谁受益”的正向激励。
从南到北，“零租金”的浪潮涌动，映照出中国各地对优质产业和创新资源的渴求。然而，对于正处于转型阵痛中的东北而言，简单复制南方的“作业”并非出路。真正的破局之道，在于敢于直面历史遗留的“僵尸园区”和“专项债”问题，以壮士断腕的决心进行“外科手术”式的债务重组，再以“二次创业”的魄力进行精准的产业换血。从沈阳铁西区的实践中，我们已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这条道路无疑是艰难的，它需要时间、智慧，更需要打破旧有模式的勇气。但只有这样，东北的“僵尸园区”才能真正摆脱债务的魔咒，在废墟之上重建繁荣，为老工业基地的全面振兴注入新的、强劲的动力。
雅尼国际控股集团ARTLAND HOLDING 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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