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儿科护理的二十载,我精通了所有“指导”的艺术。熟知如何用最精准的语言解释药物的作用机制,如何用最直观的图表展示食物升糖指数,如何用最坚定的语气告诫家属观察病情的重要性。直到小雨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见了我的问题所在。
小雨(化名),12岁,1型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第二次入院。她是我专业手册里一个典型的“非依从性”案例。面对她,我本能地启动了“指导”模式。走到她床前,条分缕析地陈述着规律作息、严格饮食和精准用药的必要性。我的话,逻辑严密,无懈可击,像一颗颗准备投入深海的石子,期待能激起改变的涟漪。
然而,回应我的,只有她侧过去的背影,和一片更深的沉默。我的“指导”,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却异常坚固的墙,连回音都未曾留下。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所有的专业知识,在她紧闭的心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解决了“酮症酸中毒”这个生理问题,却对她的世界一无所知,更无力阻止下一次的复发。
一种深刻的无力感迫使我停下来。意识到,如果无法穿越那堵墙,那么任何“指导”都将是隔空喊话。必须换一种方式。于是,我放下了记录着各项指标的护理板,拿起了一个空白的笔记本和一套彩色画笔。坐到她身边,不再是那个站在知识高地的指导者,而是一个准备靠近的倾听者。
我说:“小雨,每天要和这些针头、仪器打交道,一定很累吧?如果不想说,可以画下来。”
这是一个从“你应该”到“你感觉如何”的转变。我不再试图向她灌输解决方案,而是尝试去理解她所处的困境。
起初,依旧是沉默。但几天后,那本空白的笔记本上,出现了一幅画:一个灰色的牢笼,笼子里关着一个渺小的、没有面孔的女孩。
这幅画,是她对我“倾听”邀请的第一次回应。它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地告诉了我她的处境——她不是疾病的“管理者”,她是被疾病和“不一样”的感觉囚禁的囚徒。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我之前所有的“指导”,之所以无效,是因为瞄准的是“解决问题”,而我从未真正“看见”问题背后的她,那个被父母离异抛入情感荒漠、被祖辈溺爱却无法理解、被同龄人世界孤立、内心充满了孤独与愤怒的女孩。她的血糖失控,不是技术故障,而是她内心风暴在身体上的投射,是她无声却最激烈的呼救。
我的“倾听”,第一次让我看见了这呼救的信号。
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改变了。我不再是那个下达指令的权威,而是她故事的解读者和盟友。我们谈论那个“牢笼”,我们共同给糖尿病取名为“讨厌鬼”。当她低声说出“没人问我今天开不开心”时,我所有的护理方案都找到了真正的情感锚点。
我终于明白,倾听,是比指导更先抵达心灵的桥梁。指导建立在权威与服从之上,而倾听,建立在理解与联结之上。只有当心灵被看见、被理解,指导的技术性内容,才能被心门之后的那个“人”所接纳,内化为她自身行动的一部分。
小雨出院时,血糖稳定了。但我知道,真正的疗效,并非始于我最后一次调整她的胰岛素剂量,而是始于我放下指导的姿态,选择首先去倾听的那个下午。是她用一幅画,教会了我:护理的真谛,不在于我们说了多少正确的知识,而在于我们能否听见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悲伤、恐惧与渴望。
从此,我的护理生涯被一分为二。之前,我是一个执着于解决问题的技术员;之后,努力成为一个首先看见需求的同行者。依然会给予专业的指导,但我知道,在那之前,必须先俯下身,用倾听,去叩响那扇心灵的门扉。因为,唯有倾听,才能让我们的陪伴,真正抵达那个需要被守护的人。
供稿 | 儿科 蒋媛媛
编辑 | 宣教科 廖静文
责编 | 宣教科 曾银娟
审核 | 儿科 刘洪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