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篇文章，感觉很有道理。
在国际商事仲裁领域，不少人都习惯性地认为，仲裁员是不是选律师比较好啊？似乎只有律师才懂程序、懂公正、懂如何写出一份可执行的裁决。然而，在今年澳大利亚仲裁员协会的年度讲座上，澳大利亚著名仲裁人 Doug Jones 提出了一个问题：仲裁员为什么一定要是律师？
Doug Jones 是在全球建筑和能源仲裁领域拥有较高声誉的仲裁员。他认为，仲裁最初并不是法律职业的专属，而是由懂行业的人来主持争议的过程。如果当年那场震惊世界的 P&ID v. Nigeria 案子中，有仲裁员真正熟悉油气行业的运作方式，也许那份后来被英国法院撤销的裁决根本不会出现。
在工业化之前，商人之间的纠纷往往由商人自己解决。集市上的贸易争议由经验丰富的同行判断，他们了解货物、价格和交易习惯。这些早期的仲裁员不是律师，而是商人、造船师、测量师、航运经理。他们靠行业常识和公平判断来平息争端，而不是靠条文。
Doug Jones 回忆自己刚做建筑律师时，身边许多资深仲裁员都不是律师。有工程师，也有造价师、建筑师，他们从专家证人转型为仲裁员，熟悉项目、懂得现场，既能把控技术，又能处理人。那种仲裁更直接、更务实，也更贴近现实的商业逻辑。
今天的仲裁程序虽然更制度化、更接近司法，但也因此失去了那种基于行业经验的判断力。
从名义上讲，仲裁之所以优于法院诉讼，是因为它能让行业专家判断专业问题。然而在实践中，如果合同条款写“仲裁员需具备十年以上建筑经验，通常当事人可能仍会倾向于选一位处理过建筑案件的律师，而不是从事建筑行业的人。
Doug Jones 指出，在海事、谷物和体育仲裁等领域，非律师仲裁员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伦敦海事仲裁协会要求仲裁员至少有十五年的航运从业经验，不限法律背景。国际谷物贸易仲裁（GAFTA）由贸易人士主持，律师是否出庭需双方同意。体育仲裁机构 Sports Resolutions 规定，任何仲裁庭都必须包含非律师成员，比如医生或财务专家。
相比之下，国际商事仲裁几乎完全由律师主导。即使是复杂的能源、建设或投资争议，仲裁庭成员也往往都来自法律界。这种情况导致仲裁失去了原本的行业多样性。
P&ID v. Nigeria 案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仲裁庭裁定尼日利亚政府向一家英属维京公司包括利息在内的赔偿一百一十亿美元，后被英国法院推翻，理由是合同系腐败产物，仲裁过程存在不当操纵。
Doug Jones 认为，如果仲裁员中有人真正懂油气行业，他们会立即看出那份合同不可能成立。油气项目的经济逻辑、投资节奏和回报结构在业内都有基本规律，而那份合同根本不符合任何商业常识。
仲裁庭的成员虽然都是极具声望的法律人，但没有人熟悉行业，结果在形式上看似程序完备，却在实质上失去了判断力。缺乏行业认知的仲裁，不仅容易出错，更会损害整个机制的公信力。
Doug Jones 的核心观点是：好的仲裁，既需要懂程序的律师，也需要懂行业的专家。
他分享了两个自己亲历的案例。一宗水电站项目的仲裁涉及涡轮机震动问题。听取专家意见后，律师出身的仲裁员们仍无法判断震动是否过限。在现场勘察时，只有一位工程师出身的仲裁员解释了设备结构和振动数据，帮助其他人理解问题所在。最终的裁决因为她的参与而更加准确。
另一宗油气特许权争议涉及长达十年的财务往来。仲裁庭中有一位造价师出身的成员，他帮助梳理上百份账目数据，使仲裁庭对事实有了更清晰的认识。这些案例说明，律师带来程序的规范，专家带来事实的洞察，两者缺一不可。
明知行业专家有价值，为什么仲裁实践中仍然是律师主导？Doug Jones 的解释很现实。
律师倾向于相信，只有律师才能确保程序公平、避免裁决被撤销。非律师仲裁员可能在程序上过于自由，导致裁决的可执行性受质疑。另一方面，仲裁界的文化惯性也非常强，大家都这样做，所以没人愿意冒险。
当仲裁庭成员由双方共同任命时，为了避免仲裁机构随机指定首席仲裁员，律师往往更愿意选择熟悉程序的同业，而不是可能被认为不可控的行业专家。于是，非律师仲裁员没有机会积累经验，也没有机会被证明是合格的。
Doug Jones 提出了三点改革思路。
第一，仲裁机构应在当事人无法达成一致、需要机构指定仲裁员的情况下，优先考虑任命非律师专家。例如在体育仲裁领域，Sports Resolutions 已规定任何仲裁庭都不得缺少非律师成员。
第二，仲裁培训和认证体系应更加开放。CIArb 等机构应为非律师会员提供程序管理、裁决撰写等系统培训，帮助他们建立信心与能力。
第三，可以从基础设施项目的争议评审委员会开始培养非律师仲裁员。工程师、项目经理、会计师在这些机制中积累的判断经验，可以成为他们进入主流仲裁领域的起点。
过去几年，仲裁界积极推动性别、国籍、年龄等多元化，但几乎没有人谈论“专业背景的多样性”。Doug Jones 指出，这才是影响仲裁质量的关键。
如果所有的仲裁员都来自同一个职业群体，他们的思维方式、风险感知和判断模式就会趋同。即便性别和国籍多样，也难以带来真正的观点碰撞。行业专业的多元化，能让仲裁庭在复杂技术争议中作出更有说服力的判断。
Doug Jones 最后说，商事仲裁近年忽视了行业专业的多样性，而这种缺失削弱了仲裁的合法性。仲裁的价值，不只是程序公正，更在于实质合理。
好的仲裁员，不仅要懂规则，还要懂常识。程序的严谨与行业的理解并不矛盾，真正的正义往往来自两者的结合。
也许在未来，当我们起草仲裁条款时，除了仲裁地、机构、语言和席位，也该多加一句：“仲裁员应具备相关行业经验，不限于法律背景。”
仲裁的力量，从来不在于职业标签，而在于判断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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