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听说世界上两家有特色的民宿,一处在阿拉斯加,另外一处在芬兰。这两家民宿的名字相同——The World's End(世界的尽头),它们是同一个老板,风格也相似,民宿将对客人的要求挂在网站的最明显位置——不欢迎短住,至少十五天起步;也不欢迎客人到处撒欢,因为民宿在森林深处,有点脱离现代,完全没有办法在民宿周边自助旅行。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介绍时,除了酷,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的褒义词来形容。它更像一个隐蔽在世界尽头的牢笼,不仅不浪漫,甚至还带着很强的压迫感。
没想到,十年之后,在我和妻子顺利申请到了申根签证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预订了芬兰的那处民宿。
临行前,我买了一部带背光的Kindle,这次非要啃下来《尤利西斯》,还带了一沓资料,要完成一篇旅行杂志的约稿,妻子装了几本考试用书,要利用这段时间备考GMAT。从订机票到打包行李都很安静,处于冷战中的我们不能说话,一说就会吵起来,大大小小的包裹和奇奇怪怪的目标就是我们避免无话可说的挡箭牌。
虽然从芬兰回来之后,我们两人双双折戟,都没有完成既定计划,但因为那段旅行的意外收获,这些失败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经过墨尔本、新加坡、迪拜、伦敦、赫尔辛基的五点四段转机行程,加上数段汽车颠簸,终于来到最后一站。我们踉踉跄跄出现在凯米车站,摘下口罩,扑面而来的北极风夹着冰晶吹在脸上,扎得生疼。还没到下午四点,车站周围已经布满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代理房东卢卡斯已经在车站大厅里等候我们多时,刚见面就来了一个大大的熊抱,随后转身摩拳擦掌,瞬间就把所有的行李扛上车,下一刻就是给足油门,一阵猛开,近四个小时才抵达目的地——一栋独立的小木屋。
卢卡斯进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我们签订协议,盯着几页意外伤亡免责条款,我心里打了一点点退堂鼓,想到之前做的功课,想到周围遍布北极狐、黑熊、白狼,想到探险一样的旅程即将开始,我哆哆嗦嗦把门拉一拉看看是否牢固。
接着卢卡斯给我们介绍房间,除了一台小型发电机、点火枪、灭火器和几盏灯,屋里再也找不到其他现代设备,发电机的功率小到只能维持几盏灯,而烧水要到由石头垒砌成的厨房,用篝火烧热铁炉,当然,做饭也是同样的步骤。
我问卢卡斯,如果我们人身安全受到威胁需要帮助,应该怎么求救,得到的回答是没有办法,因为即便有手机信号能打通电话,他们最快也要三个小时才能赶到。换句话说,如果不幸遇上了危险,在这样的野外环境中,我们根本撑不过三个小时。
卢卡斯建议我们把电子设备屏幕的亮度调到最低,尽可能省着用。每次他来的时候,会把我们需要充电的电子设备拿回去充电,等到下次来的时候再带回来。卢卡斯走后,我搬了凳子到窗前,和妻子离得远远的。雪下得真大,就算看不清外面的白,隔着窗户还是能够听到雪落下的声音。
整片森林有七八栋像这样的独立小屋,卢卡斯每隔三天来一次,送给我们食材和木材。他的车是一辆改装过的铁皮车,为了防止被熊抓破,车窗玻璃外也都由厚厚的铁丝网编织起来。铁皮车行驶的路径像串珠子一样串起所有房子,并且装上所有想要“放风”的房客,再开到半小时车程外的滑雪山坡。介绍手册上说,这是唯一有安全保障的户外时刻。
幸运的是,在我们入住后的第一天,卢卡斯就来了,这让第一次“放风”出现得意外之早。我们打开车门,发现车里已经坐了六七个人,多数人身穿大红大蓝的衣服,一是为了拍照好看,二是即便走失,也能容易被发现。唯一穿着朴素的是个印度大哥,体态敦实,戴着墨镜,下车后,黑色羽绒服上迅速沾满了白色的雪花,像只熊猫,比所有衣着鲜艳的人都更引人注目,很多人跑过去跟他合影。房东说,汽车的笛声就像森林里的枪炮声,大家只要围绕着车旁边,豺狼虎豹都不敢靠近。喇叭声并不固定,时有时无,但每次有人走在车前,他一定会按喇叭吓我们。被吓的人也不甘示弱,团起雪球往车上砸,树林空地的雪球纷飞,卢卡斯见状,把喇叭按得更欢了。
白昼时间极其短暂,回到车上时,已经从白天到了晚上,再回到房间里时,像从冬天到了夏天,篝火把房间映照得红彤彤又暖腾腾的,眼镜上像贴了一层丝毫不透光的白纸。这是我遇到过最大的雾气了,把二人世界氤氲出不真实的感觉,擦干净镜片,真实的氛围又像从夏天来到了冬天,我把小台灯放在桌子中央,和煤油灯一样昏暗,但也能缓解尴尬。因为屋外檐角也挂着一盏灯,打开后,把房子周遭映衬得黄白相间,分不清亮堂堂的到底是灯光还是雪色。我回到先前的窗口位置发呆,感觉自己像苦行僧一样看着雪世界的雪平线越积越厚,却无能为力,在等死抑或者相约白头中,就此陷入了一场白色海市蜃楼的陷阱里。看久了白色,我有些眩晕,甚至幻想出来一只熊,也许它感到了屋里的暖,或者闻到了蜂蜜面包的味道,隔着窗户往里张望,我打开房门邀请它来做客,我不觉得害怕……哪怕如此,都远比只有两个人要好。
在这场出发之前的几个月里,墨尔本整座城市的经济持续萧条,我的运气也很差,经营的两家中餐厅因为种种原因两度关门,我们家也陷入生活的泥淖里,进退不得,妻子怪我考虑不全面,停业和复业都太唐突。我讨厌她的马后炮,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暴躁掺杂着冷暴力,沮丧但又无可奈何,那一年南半球的夏天恨不得每天都掀起几股热浪,可是我们的感情跌到了冰点。
“要不要关店”“要不要重新找工作”“要不要换一座城市”,就像是徘徊在耳边的三个回音,每天我们都要重复谈起来,畏首畏尾却又心有不甘,怕离开之后有了转机,又怕留下来会越陷越深,迁就的同时也成了桎梏,做不出选择,互相怨怪对方成了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方法。
残存的希望寄托于婚姻咨询。于是在剑拔弩张前,我们和和气气地坐在婚姻咨询室里,听从了婚姻咨询师给我们的建议——离开家,去一处没人的地方,学会独自相处。
当然,我知道,这无非是从自己待腻了的地方换到一个新鲜的地方而已,逃离不了对方的存在,就算是在天涯海角,也只是做些徒劳的无用功,所以对于这次出行也没有太高的期待。
可这已经是茫茫海面上唯一的一棵稻草,无论它能不能救命,在致命潮起前,我们都只剩下这一个选择了。
晚上吃完简餐,又开始了漫漫长夜,此时的氛围和在墨尔本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也许因为下午出去受了冻的缘故,妻子洗完澡后,就开始发高烧,吃完药也丝毫没有变化,我想找联络工具又放弃,即便是能联系到外面世界,即便是有人能在三个小时后到来,可是又能做什么?房间安静,暖黄灯光之外,外边的雪花纷纷扬扬,欲要埋没一切,或者原谅一切。
我把窗台上的雪装进塑料袋中做成“冰袋”,放在她的额头上,她的表情微微诧异,也许是抗拒,但没什么力气,任凭我擦汗,又闭上了眼。袋中雪两三分钟就融化成水,外面的雪下得再大,也赶不上换冰袋的速度,窗台上的雪还没堆成厚厚一层就被我捧走了,乍一看,给人一种雪已经停下来的感觉。到后半夜,也许耗尽了体力,她终于沉沉睡着,我松了一口气。
坐在那里,我觉得自己像个勤劳又憨厚的农夫,对着想要吃掉我的蛇,明明有百般报复的机会,却还是变着法儿地想要帮她。此刻最令人恐惧的是孤独,以及求助无门的绝望,无论她是好是坏,总好过“失去”和“没有”。这和我曾经遇到的处境很相似,但那次我是被照顾的。
十年之前,大学生们流行搭车。妻子是我大学的学妹,中日混血,出生在日本,在台湾生活过几年,我们相识于驴友社团,约定在暑假从西安搭车去格尔木,再走青藏线进藏。
男女搭配是搭车的黄金组合,娇弱的女生更容易博得司机的同理心,增加车停下的概率,人高马大的男生则可以给女生提供安全保障。她不够娇弱,我也算不上人高马大,可是我们从西安到那曲运气极好,一路顺风顺水,每天的搭车计划都超额完成,原计划十天的路程只用了六天,只剩那曲到拉萨的最后一段行程。
我们到那曲附近一个小镇子的那天是个下午,天际线上的日照金山美不胜收,我脱掉冲锋衣和毛衣,只留下短袖背心,英姿飒爽,让她拍一张我跳跃的姿势,扬言要成为大学里最接近天顶的学生。起跳才一半,就感到无力,头顶的眩晕传到腿上,随后酥软袭遍全身。下一个场景就是抱着像枕头一样的氧气袋躺在床上,她坐在床边。
旅馆的老板嗔怪我的鲁莽,劝我离藏,“肺水肿”成为那天晚上听到最多的一个词,言语夸张到似乎离死亡只剩一步之遥,我也不得不做好一个人回去的打算。
第二天早晨,她已经收拾好她的行李等着我,理由是“一个男生不好搭车”,可代价是她离只有一步之遥的拉萨越来越远。我知道她有不舍,嘴上也说着不用,但内心还是自私地想要她陪着我回去,自己实在太害怕一个人了。当她和我一起坐上返回五道梁的顺风车时,我身上的虚弱仿佛全都消失。
那个暑假潦草结束,那一场未竟的旅行一直都浓墨重彩地刻在我的大学生涯里,也是我欠她的。两年后,她晚我一年来到澳大利亚,我们正式成为恋人,一起忙于学业,忙于恋爱和婚姻,忙于家庭和事业,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一起去拉萨了。
那次我向心理咨询师介绍我们的故事时,妻子一言不发,我不知道是认同还是觉得无所谓,但是至少有一点,她应该也会和我一样怀念那时候的我们。
也许是因为反复开窗着凉,临近天亮的时候,我也发烧了,加上彻夜未眠,神情恍惚,不得不躺下。迷迷糊糊中,我看到她起来,同样开窗户,给我装“冰袋”,去厨房烧热水,扶着我喂药。我甚至都分不清是不是梦,如果是的话,只能说这个梦太逼真。
中午刚过,我被她叫醒,床边放着一碗热牛奶麦片,直到我戴上眼镜,看到她素颜的脸上挂着浓浓的黑眼圈,才确定那些场景都不是梦。
我和她都没有胃口,勉强喝完了碗里的牛奶,各自在餐桌上拨弄着碗底湿漉漉的麦片。几分钟后,我伸手拿过她的碗,打算去洗,看到她的眼神迟滞,没有锋芒,也没有冷意,这也是两三个月以来,我们唯一一次温柔的目光对接,就像上一个夏天。
那个下午,我们坐在基隆的一家海边咖啡厅里,因为天气预报的雷阵雨,客人稀少,格外安静,于是我们打算久坐。窗户半开着,海风断断续续,她在Kindle上看书,我在平板电脑上写笔记,咖啡厅的音乐绵密悠长,可我想听周杰伦的歌,因此一直带着降噪耳机,我把眼镜摘下来,脸近乎贴在屏幕上,用电子笔写了一下午的字,整个下午的气氛轻松浪漫,窗外从乌云摧海到灿烂千阳,一直到夕阳从指间缓慢消融,咖啡厅转而变成了晚餐厅,服务员怯怯地过来问晚餐需要点什么,大概她以为我们两个人正在冷战或者是两个哑巴吧,直到那时候,我俩对视,才发现只用了120新台币就享受了一个下午的沉默竟然那么迅疾又有情调。
同样在静谧之中,同样都没有外界的干扰,唯一不同的是那个夏天的一秒钟对视之后是两人的哄堂大笑,而这一次是两人有默契地错开视线。我不觉得失落,至少有那么一瞬间,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从前的样子。
此后几天,因为身体虚弱,我们没有再跟卢卡斯出去。读书,吃饭,睡觉,望雪发呆。第一个三天像囚笼,我和她很少说话,时不时轮流开门透气,但不会走得太远,另一个人就会在窗边侦察周围环境;第二个三天像禁闭,仍然不习惯对话,只不过肢体语言可以表达一切;第三个三天像去一位陌生人家里做客,尽管卢卡斯送来的黄瓜和胡萝卜没那么新鲜,可我们已经能够用简单的工具合作做出来还算好吃的三明治了;第四个三天开始有些像是回到了我们墨尔本的家,因为晚上我们坐在一起看了一部恐怖片,两人都害怕,无意间两手触碰,随着尖叫,十指相扣,退烧过后的手虽然冰冷,却和心脏一起跳动,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时间久到我已经不记得。房顶和房子周身的木板,被夜风吹得嘎吱响,在白色的主色调里,像有鬼魂不断地敲打房顶和墙壁。我睡眠很浅,即便戴着耳塞,也很容易被屋外的“砰砰”声惊醒,每次卢卡斯来的时候,我都会找他抱怨。有一次趁着风小的时候,他搬着梯子到房顶检查,找不出来是哪里的钉子松了,或者太多钉子都松了,他懒得去修,下来之后只是耸肩,我对他的态度不满,甚至准备好了网络差评的措辞,打算离开后发帖控诉。那晚我反而有点感谢卢卡斯的“不修之恩”,钉子的嘎吱声伴着壁炉里的噼里啪啦声,都像是给恐怖片的伴奏,在影片结束后迟迟不肯消失,如同一场生死浩劫度过后的心有余悸,有点出人意料的动听。
生病伪装成僚机,又悄无声息退场,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两个人的世界本不应该是稀缺资源,只不过靠着相濡以沫的方式度过了最难熬的十几天就变得弥足珍贵,额头曾有多火热,心里就有多依赖,怒气值在北纬66°的地方被风吹得像雪花一样纷散,用正常语气说出来的话也终于归于平常,眼神的交流也变得简单。雪越下越大,又越来越明朗——接下来的几天,大雪都不会停下来,但我们也不再是两座无人知晓的孤岛,至少可以互相倚靠。
直到退房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坚持读完《尤利西斯》,却意外看完了《亲密关系》,对于处于微妙关系中的我和妻子来说,这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收获,当然,把Kindle保护套合起来的时候,我意识到我们的关系在这段日子里渐渐回到了亲密。
就在这一个月里,我和妻子度过了一段冷静期。
就在这一个月里,从极其难熬,到逐渐心如止雪。
过去几个月的争吵,被埋在雪地里,悄无痕迹。
绝境之地蔓延出绝境之美,也长出了感情之花。
而转折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从那场电影,也许是从那次目光相遇,更有可能是从决定旅行的那时起,让我知道这段关系并没有糟糕到无药可救。
回到墨尔本的家中,南半球此时赫赫炎炎,仿佛经济在我们离开的一个月之间突然好了起来,又成了熟悉的万家灯火的样子。我的旅行文章被退稿,妻子的GMAT考试失利,我们像被浇了两盆冷水。我向朋友说起这一段经历,他们说太遗憾了,竖穿了整个地球,最后仍然是这样的结局,何况这么多天本来可以去更多的地方,在护照上可以留下更多的印记,而我们好像没有任何关于旅行奇遇的故事,失去了新鲜感,活脱脱地把旅行熬成了日子。
是的,我向他们说那一个月所到之处,只有一座城市,甚至连城市都算不上,我脑子里只记得在世界尽头的那一大片森林,那一阵阵停不下来的雪花,那一个十指相扣的长夜,以及从绝境中走出来的一段感情。
很多旅游团可以在一个月里深度游完整个欧洲大陆了,朋友说。当然,他们也会时刻不停地上网发微博发朋友圈,仿佛美景美食出现在每时每刻,以此证明用旅行远离了世俗的浮躁生活。
但,旅行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不是吗?
原刊于《延河》2025年第10期
(作者简介:葱花薄荷,本名苑晓康。作品散见于《延河》《读者(原创版)》《中国青年》《儿童文学》《博爱》《意林》《青年文摘》等杂志报刊。)
责编@康迪
校对@典典
审核@胡湫
核发@李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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