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天黄昏薄如茶的时间。
小皇宫的拱门下人不多。
拱门像一只半开的贝壳,裹着一圈淡淡的金色边。
我站在那里,像是在旧照片里慢慢褪色的那一角。
风从塞纳河方向扑来,带着水的味道。
不是咸的,像是刚洗过手的湿润,夹着一股淡薄的泥土和旧纸的气息。
我把手放进了风里,像捧起了一把过往。
身旁有个小贩,推着一筐糖果。
他把一颗大白兔奶糖递给我,包着奶香的白色纸在手心里有些温度。
糖纸上有些油渍,像是早晨从上海带来的记忆,被雨淋过又晾干。
我没有问价。
糖果入口有点干,奶香里带着塑料的回味。
但我还是咬下去了,因为那一瞬间,味道把我拉回了很远的地方——香港的夏天,楼下杂货店的荧光灯,还有美国的冬夜,我用手套掰开的一包太甜的水果糖。
拱门的影子在石板路上拉长又缩短。
路灯亮了,像是失败的月亮。
月光则静静地躺在水面上,趁人不备的时候,和波光悄悄说话。
我常常觉得,城市是会呼吸的。
呼出的,是过去;吸入的,是现在。
人在其中,像是把记忆放在掌心里揉搓,揉得发烫又有些黏。
我从上海来到香港,再到美国。
每到一处,总试图把某些东西留住。
有时候是一本旧书的书签,有时候是窗台上被风吹倒的小玻璃瓶。
在小皇宫的拱门下,我想起了母亲在惠山泥人巷买给我的一个小泥人。
它的脸被我用铅笔画过好几次,鼻子碰掉了又粘上。
那泥人的眼睛很瞎,但很诚实。
它像个老朋友,见证我从青涩到成熟,再到学会放手。
巴黎的光线有个坏脾气。
它会忽然收敛,把一切的颜色都揉成灰。
又会毫不留情地撒下金粉,把行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我学会在这种光里行走。
学会在灰里找亮,学会在亮里怀念灰。
拱门下的声音,是一种错位的合唱。
有脚步声、法语的碎语、远处钟声、还有桥下水流的低语。
水的声音尤其会让我发呆。
它像母亲的心跳,或像街角钟表的倒数。
每一滴水似乎都在告诉我,同一条河,曾有多少人的手指曾经掠过。
我伸手触了触桥边的栏杆,湿润的石头传来凉。
凉里有旧日的厚重,也有即将到来的轻盈。
我喜欢站在人少的地方,像是把自己放在书页之间。
这样就能听见自己的心思翻页的声音。
我常问自己,为什么要走那么远。
是为了逃避,还是为了接近真实?
也许两者都有。
在上海的夜里,我学会了喧哗中寻找孤独。
在香港的楼梯间,我学会了用眼睛记住光线的形状。
在美国,我学会了和时间做朋友,哪怕它常常不守时。
我把这些零碎的经验,像糖纸一样收进口袋。
有时拿出来看,手心会粘。
那粘黏感,像是对过往的留恋,也是对现在不舍的痕迹。
我曾经试图用文字把它们排列整齐,像书架上的书。
但有些东西一旦被命名,就失去了流动性。
它们更像河里的石子,光滑却沉默。
拱门外,游客举着相机,试图把风景变成证据。
他们想证明他们来过,见过,触摸过。
我知道他们的动机,因为我也曾这么做过。
但有些东西,不需要被证实。
它们自顾自存在,就像桥下的水,任凭季节更替,从不停息。
月光渐薄,路灯更亮了点。
我把糖纸揉成一个小球,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这是一个小小的仪式。
扔掉,不是忘记,而是承认。
承认那些甜,曾经真实地存在过。
承认那些苦,也曾教会我长大。
或许,明天会有新的影子来到拱门下。
有人会站在那里,像我一样,习惯性地抬头,期待什么。
期待一场不突如其来的雨,或者一阵温柔的风。
期待,看见某样物事,触动一片尘封的记忆。
我在拱门下许下一个很小的期盼。
不是宏大的愿望,只是希望早晨的咖啡不要太苦,路上的石板不要再滑,某个人能在傍晚时分给我发一条没什么内容的消息。
这些小事,看似琐碎,却像针脚,把生活缝得还算完整。
我知道,时间会带走很多东西。
也会带来新的东西。
桥下的水仍在流,月光会换季,糖的味道会被记忆稀释。
而我,会在流动里学会释怀。
学会把过去折叠好,放进一个不会被风吹散的口袋里。
夜色里,我转身离开。
拱门在身后,像一位默不作声的朋友,目送我回到城市的灯海中。
我没有带走什么,除了那个几乎被碾碎的愿望。
它很小,却足够温暖。
走着走着,我回头看了看。
拱门仍旧安静,水面上有几道微光,好像有人答应了我的期盼。
或许,那只是路灯在玩把戏。
但在某个层面上,已足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