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旧布,悄悄盖在塞纳河上。
我走在玛德莲教堂外的方砖路上,脚步声被路灯拉长,又被夜风割成碎片。
远处的车流像旧唱片里模糊的鼓点,近处有一两盏路灯,把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好像一根根被抽出的线。
我在教堂门口停下。
门扉沉重,雕花的轮廓在路灯下投出不确定的阴影。
门旁的牌子上写着礼拜时间,那些字被夜色吞没一半,只剩下白色的边。
我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放在掌心。
糖纸的光泽在灯下像微小的月亮,包住了小时候的味道。
我离开上海那么久,离开香港的夜市,也离开过美国那些习惯了条纹阳光的街道。
可某一瞬,糖的甜就把我带回到母亲厨房的台面,回到她把糖一颗颗剥开,像剥开一些不太了了的秘密的手。
玛德莲教堂内的烛台矗立着,像等待多年的老兵。
我绕过门廊,进去。
教堂里冷。
空气里有几分蜡烛的腥甜,还有祈祷书翻页的薄纸声。
人不多。
有些人在低语,有些人在沉默。
我找了一个角落坐下,靠着柱子。
柱子冷而厚重,像城市的记忆,承受了太多来来往往的信念。
我点了一支蜡烛。
点火的动作很简单,可瞬间把时间拉长。
火苗摇曳,像河里泛起的浮光,又像隔世的记忆忽明忽暗。
我想起在惠山泥人巷里买过的小泥人,手指被泥土抹过,指甲下留着湿润的灰。
那小泥人的眼睛是两点黑色的釉,简单又倔强。
当时我想着,把她带回去,或许能带回一丝不肯褪色的乡愁。
现在火苗的光照在蜡柱上,蜡慢慢流淌成脉络,好像时间在蜡里留下自己的年轮。
教堂的顶棚高远,像一个记忆的穹顶,装下无数人的愿望。
我在心里默念,可能并非祈求,更多是给自己一个句号。
有人在前排放了水果糖,颜色鲜艳,像孩童的画笔。
那颗糖在烛光里泛出小小的虹。
我想,愿望也像糖,包在透明的期待里,被口水,或被时间慢慢吞食。
有的愿望甜得可以抵过寂寞。
有的,甜到最后只剩下空的糖纸,吹在庙宇的长椅上,发出薄薄的声响。
我闭上眼。
旧时光像布满灰尘的照片慢慢浮现。
有一次在上海雨后的弄堂,我撑着一把被补过多次的太阳伞,伞布像褪色的旗帜。
雨水在青石板上跳舞,溅起一圈圈小的环。
那时我手里也有一颗糖,朋友说把它放在窗台上,像放一个小小的护符。
我们一边吃,一边谈那些不会实现的远行。
谈的热闹,世界却静默地把我们一条条推向各自的站台。
烛光跳动,映出我眼底的褶皱。
我想到在纽约的冬夜,一个人站在布鲁克林桥上,看着桥下的河像一条黑色的带子。
那晚我也有一个愿望,模糊又坚定。
愿望很具体,像想把某个午后的味道永久冻结。
可城市会把所有想要保存的东西揉成碎片,再按回时间的口袋。
我们能做的,往往只是收集碎片,然后把它们悄悄放进记忆的一个抽屉里。
我再次闻到蜡烛的味道,像热糖在舌尖融化。
有时我会怀疑,这些愿望是否真的通往某个彼岸,或许只是给孤独的一层柔软的包裹。
但包裹的触感,至少是真实的。
在某个冬夜,或者某个风和的午后,你会不经意撕开,糖的甜会冲上来,让你一瞬间回到那个被遗忘的餐桌。
我想着时间像桥下流过的水。
水不言,悄悄带走了石头上的青苔,也带走了我们年轻时觉得不可或缺的坚挺。
但它也在夜里,反射出月光,像是遗憾里的一束光。
于是,遗憾并非全然的黑暗。
它有闪光的时刻。
像今晚的烛光,像被风翻起的糖纸边缘。
人群在教堂外渐渐散去。
我把那颗大白兔糖慢慢放回口袋。
糖纸被揉得有些皱,像被生活反复摩挲过的笔记本角。
或许我该学会把愿望折叠得轻一点,放进一个不会被打翻的抽屉。
但我又不忍心把糖丢掉——谁知道哪天夜深人静,会不会有一盏灯亮起,你需要一颗甜来抵御寒冷。
我走出教堂,夜色依旧深沉。
路灯下,石板路还留着蜡烛的余温。
我摸了摸口袋,糖安稳地躺着。
我想,人生不过如此——我们带着一些碎小的甜,穿越城市的巷陌,和记忆握手。
有些东西终究会被时间抹淡。
但在被抹淡之前,它会发出光。
我停在桥边。
桥下是慢慢流动的黑水,像被夜色涂抹过的墨。
月光在水面上偶尔碎成亮点,像远方有人点燃了许多小小的愿望。
我把手中那颗糖想象成一盏小灯。
我不需要把它借给谁,或许只需在心里点燃,然后把灯放回口袋。
这样走在回旅馆的路上,步子会轻些。
也许在某个清晨,阳光会透过帘缝,照在糖纸上,折出一片细微的光。
于是我在心里学会释怀。
不是放弃,而是承认:时间会把一切磨平,也会在不经意间,把一些边角打磨成温柔。
我接受这种被温柔对待的方式。
烛光照亮了我的夜晚,也照亮了我愿望的轮廓。
我想,这样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