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光,像一张旧照片的边角,微微发黄了.
我坐在拉雪兹公墓那块路牌的影子下,名字被路灯拉长,像一串不紧不慢的念珠.
周围是沉默的石碑和偶尔的低语,风从树梢滑过,带来远处香榭丽舍的市声和近处人们沙哑的脚步.
我把手里一颗大白兔奶糖的纸掰开,糖纸在指间发出脆声——像是童年的回声,像上海弄堂里母亲敲门前的掌声.
走过香港的夜色,我学会了在霓虹下藏起眼泪.
在美国的某个冬天,我又学会了把孤独裹进厚外套里.
这些地方的碎片,像旅行箱里不肯扔掉的票根和旧发夹,堆在我胸口.
我在巴黎,却并不需要完全找对路,迷路本身是一种允诺——允许自己慢一点,允许记忆有时间被拨开.
路牌上的字母看着有点熟悉,也有点陌生.
我在想,多少人生在这里转了一个弯,然后再也没回来.
人群有时像水,悄无声息地侵入你的边界,又悄悄退去.
桥下的水影,像被夜风揉皱的布,闪着冷光,像旧时钟背后的蒸汽.
我想起惠山泥人巷里那双泥塑的眼睛,沾着雨水却不漏神色.
想起南长街湿润的石板路,脚底下的每一步都像是翻旧账.
在不同的城市,情绪会变味.
在上海,它像一杯浓茶,先苦后甘.
在香港,它像一粒被熬成糖的柚子皮,苦涩里带点脆.
在美国,它成了温吞的咖啡,耐人寻味但不惊心.
而在巴黎,我突然想把所有这些味道混在一颗水果糖里,甜得有点刺痛.
夜色里,路灯像没睡醒的老人,眼神游移.
有人在远处低声读诗,我没有靠近.
我更愿在一旁默记,像在本子上画一条小小的横线,提醒自己该停一停.
记忆常常不是连续的,它像被剪贴过的电影片段,断了再接,接不上也罢.
我把糖纸揉成一个小球,丢在石板缝隙里.
也许明天会有人踩到,也许会被风吹走.
我想象那颗糖在雨后溶化,混进泥土,像时间把所有甜都吞下.
在拉雪兹公墓的路牌下,迷路成了一种礼节.
不必向谁解释,也不必向谁证明自己的方向感.
我学会了把过去放进口袋里慢慢摩挲,而不是一股脑儿扔掉.
在这里,空气里有一种被翻阅过的味道,旧书页、玫瑰干和一点点蜡烛的烟.
我不再追问如果当初选择了另一条路会怎样.
人终究是时间的旅人,带着小小的执念,和一只装满糖果的行囊.
夜更深了,石碑的影子交错成网,我从中抽出一条不太牢靠的小径.
路灯下的我影子拉长,又缩短,像一本翻到最后的日记.
我把口袋里剩下的糖揣好,像安放一个小小仪式.
迷路,也像种安宁.
我想,这样就够了——在城市的缝隙里,温柔地活着,偶尔回望,偶尔释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