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亲朴塘
文/许朱苟
我的初小是在罗古池读的,高小则是在宜阳上的,高小毕业后我便断了求学路。一则自知不是读书的料;二来,家里添了弟弟妹妹,光景也不比从前。
辍学后,我成了生产队的放牛娃。如今回想,那真是一段被拉得无比漫长的时光。十一二岁的少年,嘴里叼着狗尾巴草,终日与牛群为伴。不是仰头数天上的流云,就是低头看地上的蚂蚁搬家。
那时,段古的李秋林大哥闲暇之际常来找我聊天解闷。他比我大十几岁,老家是上四里那边的,才搬迁到我们曹古组不久,他待我格外和善。
那是一个春日上午,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我照例赶着牛群,在洲上百无聊赖地寻觅青草。秋林大哥戴着斗笠,扛着锄头迎面走来。
“朱苟,过几日我回老家,你去不去?”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回老家,我跟去做什么?我还得放牛呢。”
他嘴角一扬,笑道:“去…去看你外婆啊。”
“去看我外婆?”我愈发糊涂,“我外婆在华王乡的大塘村,你老家在上四里,这根本就不是一路。”
“那平背乡的朴塘村,总顺路吧?我老家就在朴塘过去一点。”
“是…是顺路,可我外婆家在大塘村啊。”
秋林大哥收起了笑容,一边摇头一边叹息:“看来,你家里人是真没跟你透过半点风声。”
“什么风声?”我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呼吸都滞住了。
他的神情霎时严肃了起来:“你现在的母亲唐鸾即,不是你的生母而是你的继母。你的生母叫谭知秀,是平背乡朴塘村人,她在你两岁多时就过世了。”
寥寥数语,却如惊雷炸响。我浑身酥麻,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只是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连追问的话语都卡在喉间动弹不得。
或许是见我神色骇然,又或许是懊恼自己失言,他连忙宽慰:“大家往日不提,包括你家人,都是为你的成长着想。如今你长大了,想必也该知道了。”
我怔了许久,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你说的…都是…真的?”
“这种事怎么可能胡言乱语?你回去可以问问你父亲持辉便知道了。”
“你几时动身?”
“预计大后天上午。”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走。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远处乌云堆叠,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丝便随风飘落。我用袖口擦去脸上的水渍,一时分不清那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回到家后,父亲证实了这一切。我的生母谭知秀,确是平背乡朴塘村王来亮人,她是家中的长女,生于1919年,殁于1949年,年轻的生命定格在了三十岁。而曹古组通往小水塘的主路旁,那道起坡路边矮矮的坟茔,竟是她的安息之地——我生母的坟。
那一夜,我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吞声饮泣,直至天明。我恨自己不成器,两岁有余,竟记不住母亲半分音容;我恼自己如此迟钝,在那条路上来回千百遍,却不曾对那座孤坟有过半分留意;我更怨父亲迎新弃旧,数十年来对此讳莫如深,与前岳母家断绝往来。仿佛那段往事从未发生,那段婚姻从未建立。这于我,何尝公平?
翌日清晨,朝阳破雾。
我带着线香和一篮纸钱,来到娘亲坟前。先敬上一炷香,以告慰娘亲在天之灵。继而双膝跪地,一叩首:感念娘亲身体发肤之恩;二叩首:不孝子许朱苟迟来相见,乞求娘亲宽宥;三叩首:过几日儿将代您回娘家,探望您的亲人,续上这血脉之情。
叩首完毕,我将纸钱一沓一沓尽数焚烧,只想将这些年的亏欠一并补上。纸钱层层铺开,坟前瞬间化作一片火海。晨风拂过,纸灰盘旋上升,纷纷扬扬,粘落在我的头顶、胸前、后背、手腕等身体各处。
我不禁嘴角微扬。我想,这定是来自娘亲的抚摸。她抚摸着我的头顶,是想比划下儿子长得多高了;她抚过我的前胸后背,是想知晓儿子是壮实的还是瘦弱的;她牵着我的手腕,是无尽的不舍,更是万语千言都道不尽的思念与牵挂。
待余烬熄灭,我挥手作别,回家取了柴刀便上了山。
今日不放牛,今日砍柴去,砍了柴再去换钱。过几日初登外婆家门岂能两手空空,总得买点东西才是。
那时的山,不似如今这般林木葱茏。但凡能烧火的柴草木梗,几乎都被砍割殆尽。我从大冲岭砍到朝阳,又从朝阳割到古塘,才勉强凑足一担柴。歇下时,倚着柴捆喘粗气,才发觉脚已磨破,胳臂尽是划痕,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
柴是有了,但须得找个砖窑厂卖掉换钱才行。那个年代,唯有砖窑厂才对柴火有着迫切的需求。
我挑着柴,在古塘问了好几人才寻到一处窑厂。厂主姓段,是个“半盲人”,眼不能全见,也非全不见。可莫小瞧这“半盲”,那时候能开起砖窑厂的,哪个不是当地强横无礼的“地头蛇”?
段老板见我尚是孩童,便问我要钱何用。听我说明缘由后,我原以为他会爽快收下柴,给几毛钱打发我。终究,我高估了这一天劳力的价值,却也低估了这位老板的恻隐之心。
“这柴还是少了些。”他用手掂了掂柴捆,又道:“这样吧,我这儿还缺引火的丛茅草,你明日再替我割一天草,我给你两块钱,如何?”
我欣喜若狂!两块钱,于当时的我来说不啻为一笔“巨款”。原本只盼着几毛钱买些糕点油饼,但若有了这两块钱,便能割上两斤肉了。那个年代,提肉上门是一件极为体面的事。新女婿初登岳父家门,也不过如此。
于是第二天,我又一头扎进山里割草。那一日,竟全然不觉疲累,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如今想来,那时的人是真好,民风也极为淳厚。一个名声在外的“地头蛇”,若无一片温柔心肠,怎会花两元“巨款”,买下一个放牛娃廉价的两天劳力?
用这来之不易的钱,我买了两斤五花肉。那肉纹理分明,鲜嫩欲滴。我不知那素未谋面的外婆是爱肥的还是喜好瘦的,买五花,总归不会错。
就这样,我提着一串五花肉,跟着秋林大哥踏上了去往朴塘的寻亲路。一路上,我无心旁顾,满脑子胡思乱想:外婆会是什么模样?从她身上,能否窥见母亲的影子?我的突然到访,于她,是唐突的不速之客,还是念及许久的外孙?
穿过官桥,走过灵官,朴塘愈来愈近。我的心也跳得愈来愈急,提肉的绳子深深勒进中指,生出锐痛。不多时,便踏入朴塘地界。秋林大哥引我绕过绿树掩映的村道,几经兜转,一座老旧宅院便映入了眼帘。
“婆婆诶!婆婆诶!”屋外静悄,宅门半掩。秋林大哥一边朝里喊,一边叩响门环。
“谁呀?来啦,就来啦。”屋内传来老媪的应答,声调温和慈祥。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冒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仿佛空气都稀薄了。
片刻,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挪到门边。阳光穿过她稀疏的发丝,清晰照见那黑白交织的颜色,宛若一幅素宣洒了墨点,又覆上薄雪,透着岁月最原始的质感。
“你是……秋林?”老太太右手朝秋林大哥摆了摆,手背皮肤薄如蝉翼,布满细纹,青筋凸起,如藤蔓蜿蜒。
“是嘞,婆婆。您看,我今天带谁来了?”秋林大哥笑着,朝我这边偏了偏头。
老太太的目光这才落到我这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身上。她先是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眉头微蹙;目光又缓缓移过我的鼻梁、嘴巴、下巴,这时她的唇角轻轻翕动;紧接着,她又瞥见我右手提着的五花肉,整个身子突然微微一颤;最后,目光又重回我的双眼,泪水已悄无声息地溢满眼眶。
“孩子,你是…你是我们家朱苟吧?”声音哽咽,情绪却极力克制着。
我的眼眶也不知何时湿润了,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是…外婆,我是朱苟!”
“呜——!”一声哭嚎贯响天地,外婆的泪水也如江河决堤一般瞬间汹涌而下。她再也顾不得失态与否,体面与否,整个身子猛地向我扑来,再一把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嚎啕痛哭,又高声自语:“我的孩儿啊!我苦命的孩儿啊!你爹娶了新人,断了音信,我们…我们也不好去打扰啊…”
她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在我的脸庞上,随之与我的泪水交融,最后浸湿了我的衣襟。就像那原本断流的江河,千回百转,终于重新汇合,再度向着大海的方向奔涌。
那一日,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日。我代替母亲,回到了她魂牵梦萦的家乡,见到了她思念至深的亲人。倘若真有在天之灵,我想,母亲在另一个世界,定然也在偷偷拭泪。
那日,我也见到了二姨。她抱着我痛哭道,往后可再也不许断了音信。后来我成家时,二姨认了我的妻子章秀做“亲女”。再后来,二姨的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湘豫成亲时,妻子章秀也认了他的夫人苏娟做“亲女”。
你看,这血脉之情,任凭什么,剪也剪不断。
作者简介:许朱苟,灵官人,原陶艺手工者,退休农民;因作者年事已高,此文经作者口述,由孙子代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