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号、“接”电话、“挂”电话——
似乎难以想象,“通话”在过去竟是一项如此复杂、需要多个步骤才能完成的操作,毕竟进入智能手机时代后,人们往往只需触屏、点击“听筒”图标,便能轻松开始通话。
如果说有些时代的记忆注定要随着时代的更迭而消失,“电话”无疑是其中之一。这项发端自 19 世纪的通讯技术早已在互联网时代中被消解、重组,融入各式各样的媒介如社交软件、视频会议之中。
但是,在互联网诞生之前,电话曾经是最能触及远方的重要媒介,尤其是转盘电话(Rotary Dial)诞生之后——
早年的电话依赖人工手动插拔线缆、转接线路,而转盘电话使用电脉冲技术,只要在转盘上“拨动”一个数字,就能向线路发送一个电脉冲,将信号传递到千里之外,使“通讯”实现自动化。
生在“通讯”普遍自动化的年代,1968 年,美国诗人约翰·乔诺(John Giorno)在某次接听电话时忽然心生厌烦,他描绘,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连串带着词语的声响”,脑中随即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这些声响是一首诗,该有多美妙?
● John Giorno
一个“听诗”的项目由此诞生——“拨号诗歌”(Dial-A-Poem)。
乔诺邀请了一些人来朗读诗歌,并将其录成音频,连接到电话线上,只要公众拨打特定的号码,就能随机在电话里听到诗歌。
● Dial-A-Poem, 1968/2012
作为一名诗人,乔诺表示,诗歌远比绘画、雕塑、舞蹈和音乐落后了七十多年,因为在当时,诗歌的唯一载体只有印刷物,因此他暗自思忖:“为什么不想想办法让诗歌传播得更广、更远呢?”
半个世纪后,在转盘电话被按键电话取代、按键电话被移动电话取代、移动电话又被互联网通讯技术彻底重塑的当下,“拨号诗歌”项目从来未曾消失:
2012 年和 2015 年,该项目分别在 MoMA 和巴黎东京宫的展览中“复活”;2021 年,它更换了一个新号码;而今年,米兰三年展为乔诺设置了一个展览,“拨号诗歌”再度重启。
● 米兰三年展将转盘电话换成了按键电话
2025 年,仍然有这样一部“电话”接受着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呼叫。
不管这部“电话”的外形呈现何种形态,显然在通讯技术的迭代之外,人们希望从“通话”中得到的,还有更多——
电话接通的几分钟
起初,“拨号诗歌”的规模很小。
由于资金有限,乔诺先是召集若干个伙伴到自己位于鲍威里街 222 号的阁楼上一同朗读、录制,并寻找赞助方,帮助他将音频录入答录机中,再串联起来接入电话线路。
“拨号诗歌”最初就在这种有点“简陋”的情况下上线:阁楼里空气流动的声音、一些嘈杂的环境音,与当时纽约先锋派诗人如 John Ashbery、Bernadette Mayer、Anne Waldman 和 David Henderson 等人的诗歌一同被录制下来,于电话的另一头静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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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鲜少有人知道这个项目,然而在 1969 年 1 月,《纽约时报》对其进行了报道,称之为“一项将通讯技术的精华与诗人的才华结合在一起的新服务”,“拨号诗歌”在短时间内忽然迎来一波广泛的关注:
据美国当代诗歌研究学者 Michael S. Hennessey 统计,当时在短短五个月内,就有超过一百万人拨打了电话。
● Information, MoMa, 1970
或许正如你我对这个项目的想象,人们当时或是被这个浪漫的主意所吸引,或是出于“拨打电话能听到哪首诗”的好奇,乔诺回忆,当时平均每周有超过 6 万次拨入电话,“拨号诗歌”的电话线路一度被拨号量淹没,线路一直处于占线状态,近乎崩溃。
为此乔诺在纽约建筑联盟(Architectural League of New York)于曼哈顿的总部安装了十条电话线,将“拨号诗歌”的服务迁移到此处。但是,后来碍于资金问题,项目一度中断、又辗转迁移至芝加哥当代艺术博物馆,一直到 1970 年,“拨号诗歌”被正式引入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项目才真正成型。
● John Giorno. Dial-A-Poem. 1968/2012, MoMA
在 MoMA,“拨号诗歌”从一项“服务”正式转变为一场“展览”,展览主题名为《信息》(Information)。
为了直观体现展览的主题,“拨号诗歌”不仅设备进行了升级——采用工业级答录机及能够自动转接的热线系统,与公众的互动模式也发生了改变:人们不仅能够从家里、办公室远程拨打热线,展厅放置了数台转盘电话,鼓励人们到现场“拨号”收听诗歌。
● 1970年,诗歌热线在 MoMA 展出时的朗读时间表
诗歌的内容也变得多元。
原先,诗歌的音频数量约在 35 首,引入 MoMA 后,乔诺邀请了诸多活跃在文艺或政治领域的人物前来录制音频,诗歌的收录范围扩大至 55 位诗人、总数近 700 首诗歌。
拨打电话由此成了一种令人期待的“惊喜”——除了诗歌本身,朗读者的身份还增加了一层新奇的感受,例如你可能会随机听到“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少数女性诗人 Diane di Prima、以短诗闻名的 Aram Saroyan 在电话那头亲口为你朗诵自己的诗歌;甚至还能听到音乐人 Patti Smith、黑人解放运动领军人物 Eldridge Cleaver、嬉皮士运动发起人之一 Abbie Hoffman 为你朗诵诗歌。
有趣的是,这些音频并非只包含诗歌,其中还有一些佛教颂词、黑人解放运动与黑豹党等政治人物的演说等等。
有的片段有些许“荒诞”,例如美国诗人 Michael McClure 就录制了一段模仿狮子吼叫的音频:
有的音频甚至只有一片沉默,例如乔诺收录了 60 年代知名实验音乐家 John Cage 的《4′33″》,在这首作品中,演奏者整整 4 分钟 33 秒内不演奏任何乐音,保持静默。
● John’s cage’s infamous “4'33,整个乐章被分为三段静默,演奏者会合上、打开钢琴盖表示段落的切换
乔诺表示,如果公众对美国诗人 John Ashbery 不感兴趣,他们挂断重拨,可能能听到音乐家 John Cage 的静默,再重拨还能收获不同的惊喜。
对乔诺来说,创造这种无法被满足的渴望才是“拨号诗歌”终极的意义,因为“拨号诗歌”不仅是一项服务,而是一项实验性的行为艺术——他希望借此让公众“听见”那些声音背后所承载的现实含义。
缪斯、艺术家
与穿透媒介的“先锋”
“拨号诗歌”在 MoMA 展出仅仅两个月半,一共接听了 200,087 个电话,从那时起,其轰动的效应及影响力几乎构成了大众对乔诺的基本印象——一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
对于早年便认识乔诺的人来说,似乎很难将他与与“艺术家”的身份联系在一起:1936 年乔诺出生于纽约,他自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后,从事的是股票经纪人的工作。
● John Giorno in Andy Warhol movie, “Sleep”
在其股票经纪人的生涯中,乔诺开始与一些诗人、艺术家、电影制片人结为好友,这也成为他日后走向艺术道路的重要转折点:1963 年,乔诺与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相恋,他成了后者的灵感缪斯,沃霍尔曾将乔诺睡觉的画面拍摄成电影《睡眠》(Sleep),这部作品往往被视为其早期最具代表性的实验电影之一。
乔诺与沃霍尔的恋情仅维持了一年,不过后来,“恋情”逐渐成了乔诺创作的源泉,他与作家 William S. Burroughs、画家 Brion Gysin 的交往过程中,开始通过从杂志、报刊广告中截取文字片段、剪切重组,以“拼贴”这一独特的模式来创作诗歌,逐渐在艺术界崭露头角。
● Pornographic Poem, 1967
“跨媒介”的创作几乎贯穿了乔诺的艺术生涯。70 年代起,乔诺开始采用丝网印刷(Silkscreen)与雕塑来表达诗歌,通过印刷、雕刻将诗句转化为一种介于广告语言与文字之间的视觉图像,亦发表过朗读诗歌的录音带及唱片。
●(左)Welcoming the Flowers, 2007.(右)Buddhas and Bodhisattvas, 1973
● NOW AT THE DAWN OF MY LIFE, 2019
MoMA 在乔诺的档案中评价道,“拨号诗歌”实际上也是一场乔诺的“拼贴”行为艺术。
正如他所说:“诗歌不是、不应该、也不能局限于印刷文字。” 他通过电话线路,将不同流派、不同世代的诗人联结在一起;与此同时聚集听众去发现诗歌,发现黑人诗歌、纽约派诗歌、偶然诗歌(Chance poetry)、流行诗歌......发现诗人所关注的、当时紧迫的社会议题,如越战、艾滋病危机及性解放运动等等。
因此,大量的“非诗歌音频”才被融入到“拨号诗歌”项目当中。比起传统的“诗歌朗诵”,这些音频被更纯粹地视为一种信息,通过电话线路在城市之中传播、流通。
当时“拨号诗歌”流行范围之广,甚至引起了联邦调查局(FBI)注意。MoMA 当时的馆长 John Hightower 在一份通报中指出,联邦调查局的特工曾在博物馆内监听了一天,以确保未有加密信息被泄露。
在“拨号诗歌”出现以前,电话通常被视作一种点对点的通讯方式,仅固定于发送端与接收端之间。
乔诺欣喜地指出,随着“拨号诗歌”逐渐消解了通讯技术、内容与公共传播之间的边界,点播产业也顺势发展——体育热线(Dial Sports)、运势热线(Dial-A-Horoscope)、股票热线(Dial-A-Stock Quotation)、娱乐热线(Dial-A-Joke)等逐渐推动着通讯领域走向新的篇章。
而他这种极具先验性的眼光,放到今日,依旧足以令“信息”穿透时空。
请接听,
来自 1969 年的呼叫
自 1969 年推行以来,“拨号诗歌”的电话号码经历了多次更换。
最初的号码仅限于纽约市,2021 年,由乔诺本人创立的非盈利艺术组织 Giorno Poetry Systems(简称 GPS)重新设置了一套新的“拨号服务”——毕竟,能够“拨号”的转盘电话早已被时代淘汰——提供了新的电话号码开放供公众拨打。
根据所在国家的不同,拨打的电话号码也有所不同——GPS 正转向国际,希望将世界各地不同母语的诗歌也囊括其中。目前,法国、墨西哥、巴西等地已经参与到项目中来。
以巴西为例,若你拨打当地以 +55 区号开头的号码,除了能听到“拨号诗歌”原本收录的诗歌,还能听到新增的 181 首诗歌,它们分别由 54 名巴西诗人、艺术家、研究者和作家以葡萄牙语、蒂库纳语、瓜哈贾拉语、巴尼瓦语和德语朗读——这些语言均在巴西使用。
● 巴西的展览,以 Sit in My Heart and Smile 为主题,2025 年 1 月至 3 月在圣保罗展出
与此同时,GPS 还向世界各地的博物馆授权合作举办“拨号诗歌”展览。
秉持着对“母语诗歌”的强调与推广,每一家与 GPS 合作的博物馆、艺术机构需相应提供 30 段新音频,并且对音频进行永久收藏。在瑞士,展览由日内瓦现代与当代艺术博物馆(MAMCO)主办,新音频涵盖来瑞士四种官方语言,被称为“国家声音肖像”罗曼什语也被记录其中。
明年 4 月份至 8 月份,“拨号诗歌”也将登陆香港的 M+ 博物馆。新增的音频涵盖粤语、普通话及英语,收录的诗作包括北岛、曹疏影,以及香港、东南亚至华语文化圈中知名的诗人如周汉辉、郑恬恬等 30 位诗人的作品。
对于好奇却又不便拨打国际长途电话的听众,GPS 也开放了“拨号诗歌”(Dial-A-Poem)同名网站。
网站的设计与 1969 年“拨号诗歌”服务时推出一样,简单、直接,只需点击听筒,就能收听诗歌朗诵。此外,网站也保留了随机性,你永远无法猜到下一次会听到的是哪一首诗、哪一种语言。
若要说网页版的“拨号诗歌”与 1969 年有何不同,大概就是诗歌朗诵完毕后传来的一段长长的忙音——
它是转盘电话在拨号、挂机时,电脉冲随着线路流转的声响,当诗歌承载的空气、情感与现实关怀随着忙音消散,至少这一次听众会知道,它们刚刚穿透半个世纪而来。📞
监制:Max
撰文:无花果、Max
版式:An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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