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年前,某天读庄子的时候,当时我已经有一年半多没有写诗了,突然就想到,既然读了庄子,为何不写首应和庄子的诗?于是我开始一边读《庄子》,一边想着怎么去写。
《庄子》分内篇、外篇与杂篇,其中内篇包括《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我每次读完一篇,都要想着怎么去写对应的诗句。
说来也惭愧,耗时两年才完成。不过每写完一篇我都发在朋友圈了。这里也附上我以往写诗的作品集(扫码可查阅):
《逍遥游——风刃》:这首诗主要是针对庄子的“逍遥”理念(包括超然物外、不谋名利等特征),并对此进行了一些解构。
第一是对“神人”的解构,作为庄子哲学中的理想人格之一,我尝试将神人具象化描写(严格意义来说算是一种降格):能够割裂北海的西风,成了展示神人超凡飘逸特质的一个添头,成了被神人“吸风饮露”的存在本源。而面对凡人的参拜,神人选择性遗忘,穿越千年的历史兴衰,却从不去干涉或滋润贫瘠的百姓,因为心怀悲悯是不能成神的。
第二是对隐逸者的解构,我选用最具代表性的人物陶渊明,将其传载千年的田园意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异化成禁锢性的符号。同时还提出了一个疑问,真的会有那么高尚的人,连自己的生计都不顾,选择离开世俗意义上的一切吗?这很有可能是一个伪命题,只不过是被历朝历代的文人神话了。因此我将这些隐逸者的“隐逸”描述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功利,即为了向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发起对抗,他们选择某种自欺,从历史结果来看他们胜利了,他们反而活成了“清泉绝响”、“皓月穿云”。
第三是对韵律进行了设计。第一节多用了些不常见的用语,去模拟风刃的割裂感以及野外的空旷效果。第二节我尝试去模拟柔和、轻叹的醉酒感觉。整体还是比较零散、不规则的,尽可能去贴合“逍遥”的本质——不受规则束缚的精神自由。
然后就是跳跃式的蒙太奇效果,这是我习惯的撰写风格。可能逻辑显得有些不通顺,但可以给读者尽可能去留白,留一些想象空间。
《齐物论——浪花》:“齐物”的理念,整体是对“逍遥”理念的延伸和拓展,举例来说,当观察的视角拉高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大山丘和小土堆都是一样的。这首诗主要是尝试将一些悖论辩证结合起来,比较困难,我写了很久才完稿。
第一是消亡与生成之间的转换。雨“撕扯泡沫”是一种暴力性动作,破坏了浪花的瞬时美态,却在其残影中幻化出“潮水、舟楫、亡灵”等意象。海风“墨色涂抹云”是一种创造性行为,但是却“什么也没有留下”。这种在客观规律下万事万物都彼此相生的理念,整体是为了符合庄子的朴素辩证思想。
第二是通过视角转换消解主体性。“划桨人幻想天上倒影”构建了一个镜像结构,使天地海洋构成相互投射的认知。这里的“倒影”是主体通过他者确认自我,却始终受困其中的一种幻象。“船舱升起炊烟”的日常性场景与“海底归途”并置,将此在的生存仪式与彼岸的终极归宿设计为一体两面,形成了一种“上下倒错”的空间叙事。在这种错乱中,人与自然、动态与静态都是统一的。
第三是认知悖论。“不见东方之既白”出自苏轼《赤壁赋》“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是一种超脱旷达的心灵状态,是个人与自然融为一体之后的短暂忘却。“看得透宇宙”的人,对外在世界运转的客观规律是清晰明了的,但是却忽视了自己的内心,是一种更深的迷茫,同时也是“道”与“器”之间的割裂。
《养生主——丹道》:庄子在养生主中谈了一个知名的故事“庖丁解牛”,讲述了人应当顺应自然以及客观规律,避免过度干预和强求,形成一种和谐的模式。
碰巧我在读闲书的时候读到古人炼丹的不同境界,中国的炼丹术是在求“长生”的功利目的下发展的,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内丹术和外丹术两大派别。外丹术以炉鼎、药物等进行炼制,内丹术则以人的身体为炉鼎,以精气神为药物进行修炼。然而历经千百年来的试错(以及从未有人实现长生的客观情况下),外丹术因屡有服丹中毒事件而受到质疑和贬抑,宋朝时期内丹术成为主流,还划分了不同的境界。
第一是设计了一个关于觉悟与超越的故事,“真人”想要得道升天,于是他坚守师尊的传承,炼丹两千多年,积累了巨大的物质成果“成堆的金丹”。在一个明月入抱的静谧夜晚,他终于悟道了,原来不能得道的原因正是“执者失之”。于是他像他师尊一样,舍弃肉身跳入了炉鼎之中,精神得到了飞升。
第二是论述外丹术和内丹术的境界差异。“真人”炼丹两千多年,局限于物质层面的金丹,未能得道;当他转修内丹术时,却顺利回到一种精神宁静状态,心中的情欲与执念都消散掉了。
第三是引用了不破不立的辩证规律。“真人”抱守残缺两千多年,始终没能获得真传,而当他抛弃师尊传承时,反而成功了。十三座天命馆,代表中国历史上的主干朝代,他们的统治者在客观规律下也走向消亡了。
《人间世——空网》:庄子人间世中主要阐述了两个重要的观念,一是“心斋”,强调在喧嚣尘世中保持内心的平静与独立,不被外界纷扰所干扰;二是“无用之用”,倡导不要被功利心蒙蔽,学会从不同角度发现事物的内在价值,顺应事物的自然属性,从而在复杂环境中找到真正的自由与解脱。
这首诗主要是想展开辩证讨论“心斋”这一目的所带来的结果。
一方面,“心斋”的主观目的是为了摒弃杂念,即一种无为无所求的人生态度。艄公撑船撒网,结果空网而笑;玉带诏本是一场权谋斗争、政治豪赌,但如今却被人遗忘,随手可拾;突然受飞鸟振翅而惊,松动拽紧网绳的手。不论出于何种目的,过程和结果都会带有一些不确定性,关键在于如何去看待世界及其运转的规律,过于执着外物会影响心境。
另一方面在于,“心斋”行为并不会对客观规律产生太大的影响。首先是对隐逸存身的艄公渔夫的描写,他隐居在自己的精神乐园之中,但是世界还是发生了变化,这是不可控的。其次是我通过玉带诏、同时化用毛主席“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这一句诗,想形成一种古今互文、重叠、对照的效果。毛主席原文写的是雨天,象征当年历史变革的激荡与沉重,我将之写作晴天,是想赋予变革以从容、澄明的气质,“夕阳遮面”是自然规律对人的影响,也是想说明不论是激昂还是和煦,规律是客观存在的。
《德充符——月蚀》:德充符是讲“内德”与“外符”的对应关系,深刻探讨了“完德”的内涵,主张真正的德在于内在精神的充盈与自由,而非外在的完美。
设计这一首诗比较有难度,首先要明确一个“完美有缺”的事物作为主题,同时要阐发庄子《德充符》中:内德外符的关系、忘情忘形的境界。
在某天我闲读到海子《北方门前》的时候,用DeepSeek检索了一下这首诗的赏析,结果却看到了我自己在知乎的回答(原链接见下方二维码)。
然后我翻自己以前写过的帖子,看到了一个在2018年关于“以诗译诗”的回答,引用了一首著名的诗(见下图)。
读到原译文“若要……若要……”这种矛盾纠结的句式,我突然间灵光一现。原文写的是云游僧侣在彼女与佛法之间抉择,但我的脑海中却隐隐浮现一位江湖侠客,其不像传统的侠客那样快意恩仇,而是满怀纠结,不知道如何处置,于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一节内德。我尝试利用一个能够连贯时间和空间的传统意象“月”,如《春江花月夜》中“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有如《明月几时有》里的“千里共婵娟”。所有事件都被“月”所见证过,如果选择遗忘,如同某种程度上在否认历史,从而导致今生的月光也出现“残缺”,侠客是不能忘却恩仇的。
“无休的止水”这是我设计的一个文字游戏,“止水”出自《庄子》原文“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意思是人不会在流动的水中照见自己,而会在静止的水中照见自己,只有静止才能使众人/万物静止。这里的“无休”是动态的,“止水”却又是静态的,结合起来似乎是悖论;但实际上月的“无休”是在时间层面绵延不绝,“止水”则在是空间层面的固定不变,并没有形成冲突。
第二节外符。这一节我想表达的是“外符”的真实自然样貌,侠客通常是铭记恩仇的,但是内心如潭水一般幽深难测;我们通常所说的铭记,潜意识里希望铭记的是那些具有强烈情感价值、道德意义或因果关联的事件,但是“那清冷的一夜”,那个可能毫无戏剧性、无关于恩怨、仅仅是“万籁俱寂”的稀疏平常夜晚,是否也能做到?如果要真正、完整铭记,必须连那些琐碎的事情也不能放过,这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
第三节忘情忘形。既不能去选择遗忘往事,也不能做到完整的铭记,是否有些过于极端了?这也是侠客在纠结的问题,也是所谓的执念。这里我给侠客设置的解决方案正是“悬解”,他不纠结于外在的杂念,而是往自己真正想去的方向前行。当他不再执着于做决断时,答案自动浮现,其中“恩怨断绝”是忘情,宝剑是他身份的定义,“卸下宝剑”等同于一种精神解放,“扁舟上远去”说明他连自己的身体都遗忘了,形成了一种精神自在的逍遥状态。
《大宗师——坐忘》:这首诗比较偏文字游戏。将王质观棋的典故(到乡翻似烂柯人)改编关联到庄子《大宗师》的坐忘道思想。在设计诗歌结构的时候比较有难度,因此我尝试用DeepSeek进行了逻辑设计,最后采用了这一版:入局,观棋,坐忘,归墟。
第一是围绕人与自然的物我不分、天地共生理念。(1)“人不曾走向山/山却在眼中漫出”是尝试颠倒人与自然的主体性地位,自然主动向人敞开,而非人去征服自然。(2)仙人落子的时候,白子是仙人造出的风雪而化成,黑子是仙人遮天造成的黑夜而凝聚,这里我是想表达仙人在下棋时并不是单纯在博弈,而是其身体已化为自然力的一部分,落子如同风雪降临、昼夜更替,是“同于大通”后物我不分、顺应大道的状态。(3)青袍被月色漂白,如同苔衣,想寓意在自然之道的观照下,万物褪去世俗价值赋予的色彩,回归本真。
第二是尝试性谈论主体性消解的过程与结果。开始时,“他”是观察者(“观棋”),仍保有主体性。随着进程,“他幻想作为那些对弈的人”,进而“浑然不觉,身上褪色的青袍”,主体意识逐渐消融。最终,“他顺石阶而去,鹤影乘风化作云”,主体彻底消散,与自然(鹤、风、云)合一,完成了从“小我”到“大我”、从“有形”到“无形”的升华。
第三是尝试构建一个象征循环体系:入局(人为介入)→ 观棋(静观反思)→ 坐忘(超越主客)→ 归墟(回归本原)。“入局”代表陷入世俗认知和分别心;“观棋”是反思的开始;“坐忘”是关键转折,实现心灵的净化与超越;最终的“归墟”并非终点,而是回归并融于作为万物本源和归宿的“道”。尝试去印证《大宗师》所言“反复终始,不知端倪”,得道是一个循环往复、不断深化的过程。
《应帝王——璞玉》:这首想表达的意思比较简单,在庄子《应帝王》中,混沌被儵和忽凿七窍,每天凿一窍,第七天就死去了。本意是想借寓言来说明治国应当少作为。
第一,潜在的不确定性也是一种价值。璞玉的价值,正源于其“未雕琢”的状态。它内部蕴藏的一切纹理、色彩与形态,都意味着无限开放的可能。这种“不确定性”本身即是其魅力与价值的源泉——它不必成为某件具体的“器物”,其最高价值在于保有“可以成为一切”的潜能。任何雕琢,都是对可能性的限定与削减。
第二,认知局限造成的悲剧。混沌凿七窍,被描绘为一种看似善意、实则充满认知局限的“为他好”。南海之帝“儵”与北海之帝“忽”之所以决定为中央之帝“浑沌”开凿七窍,其出发点是为了“报浑沌之德”,因为他们认为“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所以“尝试凿之”是一种恩赐和帮助。这种动机,深刻地反映了人类社会中普遍存在的认知局限:即习惯于从自身有限的视角和经验出发,去评判和定义他者的需求与价值。他们无法理解,浑沌的“无有”七窍,并非一种缺陷,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完满状态。在他们的认知框架里,拥有七窍才是“正常”的,才是“有用”的,因此,将这种“正常”和“有用”强加给浑沌,就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义务。
在璞玉的隐喻中,这种“为他好”的动机,就是雕琢行为的起点。工匠或收藏家看到一块璞玉,首先想到的不是欣赏它天然的美,而是盘算着如何将其雕琢成一件符合市场价值或个人审美的器物。他们认为,只有经过雕琢,璞玉才能“成器”,才能实现其“真正”的价值。这种认知,与“倏”和“忽”的想法如出一辙,都是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事物本性之上,用一种看似善意的行为,开启了一场破坏本真的悲剧。
第三,成器是一种异化。在功利至上的世俗逻辑中,“成器”被视为事物价值的实现。但这恰恰是一种异化——它将事物(人)从其天然本性中剥离,强行纳入功利体系的框架进行评判。璞玉若保持本真,则超越一切既定标准;而一旦被雕琢“成器”,便坠入有限的、可被量化的价值体系,丧失了其作为“道”的载体的无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