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注定将载入史册的声明发布之时,事件的主角——安德鲁王子本人,正在他居住了二十余年的皇家小屋之内。这座千年古堡,在漫长的岁月里默默见证了英国王室数不尽的荣耀、阴谋、爱权势与丑闻。温莎城堡,这座世界上规模最宏大、历史最悠久且至今仍有人居住的城堡,由征服者威廉于十一世纪末期下令建造,作为战略据点以巩固诺曼人的统治。九百多年的风霜雨雪,它从一座军事堡垒演变为英国王室最钟爱的居所,更是已故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生前最为留恋的周末行宫,她曾多次表示,那里是她真正的家。城堡庞大的建筑群占地超过十公顷,拥有近千个功能各异的房间,大致分为上区、中区和下区。上区包括了金碧辉煌的国家公寓和半国公寓,用于举行最盛大的国事活动;中区以高耸的圆塔为核心,俯瞰着整个温莎镇;下区则坐落着庄严的圣乔治教堂,那里安息着包括亨利八世、查理一世以及伊丽莎白二世女王在内的十位英国君主。而安德鲁王子所居住的皇家小屋,就坐落在下区以南,与城堡主体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既方便参与王室活动,又足以享受隐秘的私人空间,如今,他在这座充满历史回响的古堡庇护下的奢华生活,即将被强制画上句号。
安德鲁全名:阿尔伯特·克里斯蒂安·爱德华,他从其降临世界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与平凡无缘。1960年2月19日,他在白金汉宫降生,是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与爱丁堡公爵菲利普亲王的第三个孩子,也是他们的次子。他的出生具有特殊意义——他是女王登基后所生的第一个孩子,因此从襁褓之中就吸引了全国乃至英联邦的目光。伊丽莎白二世于1952年2月6日因其父乔治六世早逝而仓促继位,时年仅二十五岁,她与菲利普亲王的婚姻在当时被誉为童话般的王室佳话。菲利普亲王本人出身显赫却命运多舛,原为希腊与丹麦王子,却因政局变动自幼流亡,他为了与未来的女王结婚,毅然放弃了原有的王子头衔与对希腊王位的继承权,归化为英国公民,并改用了母系的姓氏“蒙巴顿”。这个为了爱情与责任而放弃原生身份的历史细节,在今日回顾安德鲁的境遇时,更平添了几分命运的讽刺意味——他如今也被剥夺了所有与生俱来的头衔,被迫回归到“蒙巴顿-温莎”这一朴素的家族姓氏。
童年的安德鲁享受着王室成员所能企及的极致宠爱。在1960年代的白金汉宫,尽管维多利亚时代的繁文缛节依旧森严,但对于年幼的王子们而言,宫廷生活也充满了特权的乐趣。安德鲁与兄长查尔斯、姐姐安妮、弟弟爱德华一起,在宫殿的私人花园里无忧无虑地玩耍,学习骑马、打板球,甚至偶尔在庄严的长廊里滑滑板车。他与性格内向、早早被定为继承人的查尔斯不同,天性活泼外向,笑容灿烂,因此被媒体昵称为“快乐王子”。1969年,年仅九岁的安德鲁随母亲出席了兄长查尔斯在卡纳封城堡举行的威尔士亲王册封大典,他站在古老的城墙上,向下方山呼海啸的人群挥手致意。那一刻,年幼的他或许还不完全明白“公爵”头衔的意义,更不会预料到,自己未来虽会获得尊贵的爵位,却最终会以如此不体面的方式彻底失去。
母亲伊丽莎白二世对他的偏爱,在1982年的马岛战争中展现得淋漓尽致。那年4月2日,阿根廷军队入侵福克兰群岛(英国称马尔维纳斯群岛),英国迅速组建特混舰队进行反击。安德鲁作为皇家海军的一名“海王”直升机飞行员,随“无敌号”航空母舰毅然奔赴南大西洋前线。在战火纷飞的海域,他执行了包括反潜作战、搜救任务以及极具风险的导弹诱饵任务在内的多项职责。特别是在5月21日英军主力于圣卡洛斯湾登陆时,安德鲁驾驶的直升机曾主动吸引阿根廷“飞鱼”反舰导弹的火力,为登陆部队争取了宝贵的时间。战争结束后,他因其服务被授予南大西洋战役勋章,以“英雄王子”的形象凯旋归国。当“无敌号”缓缓驶入朴茨茅斯军港,安德鲁在母亲饱含担忧与骄傲的目光注视下走下舷梯,接受海军上将的敬礼时,英国媒体的头条几乎一边倒地赞美着:“王子归来——我们的英雄!”《泰晤士报》甚至撰文称他为“现代版的骑士”,其英勇行为为王室注入了新的活力。
然而,英雄的光环虽耀眼,却也最容易褪色。战争结束后,安德鲁的人生轨迹开始悄然偏离原有的轨道。1986年7月23日,他与莎拉·弗格森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全球超过五亿观众通过电视直播见证了这场“世纪婚礼”。莎拉,这位与戴安娜王妃私交甚笃的红发女郎,身着象牙白绸缎婚纱,头戴耀眼的钻石王冠,乘坐玻璃马车从白金汉宫出发,沿着林荫大道缓缓驶向教堂。当晚,在白金汉宫著名的阳台上,安德鲁与新娘那深情的一吻,成为了无数人记忆中王室浪漫的象征。然而,这段被寄予厚望的婚姻仅仅维持了十年便宣告破裂。1992年,两人正式分居;1996年,他们签署了离婚协议。根据协议,安德鲁保留了对两个女儿——比阿特丽斯公主和尤金妮公主的共同监护权,而莎拉则被剥夺了“殿下”的尊称,仅保留“约克公爵夫人”的身份。离婚后的安德鲁,其生活方式愈发引人侧目。他在1990年代末被任命为英国贸易与投资特别代表,职责是为英国企业在海外开拓市场牵线搭桥。然而,他张扬的行事风格和复杂的交友圈子屡屡引发争议。例如,1999年,他被曝光动用皇家空军飞机前往北爱尔兰打高尔夫球,耗费纳税人近万英镑,被舆论抨击为“公器私用”和“挥霍无度”。更为致命的是,也是在同年左右,他通过共同的朋友——英国社交名媛吉斯莱恩·麦克斯韦尔,结识了美国亿万富豪杰弗里·爱泼斯坦,这张合影,成为了他人生走向深渊的致命转折点。
真正将安德鲁王子拖入万劫不复之境的,正是他与杰弗里·爱泼斯坦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危险交往。爱泼斯坦是美国一名神秘的对冲基金经理,从1990年代起,他在纽约、棕榈滩以及美属维京群岛等地拥有多处极度奢华的豪宅。他的私人岛屿“小圣詹姆斯”被媒体冠以“萝莉岛”的污名,因为他长期以招募“按摩师”为幌子,诱骗、胁迫大量未成年少女为其提供性服务,以此贿赂和满足一个由全球权贵构成的阴暗网络。安德鲁与爱泼斯坦的密切关系大约始于1999年。2001年3月10日,一位名叫弗吉尼亚·罗伯茨(后改名为吉弗雷)的年轻女子在伦敦与安德鲁王子合影,这张照片后来由爱泼斯坦持有,并成为了多年后法律诉讼中的关键证据。吉弗雷在2015年提交给佛罗里达州法院的文件中详细指控,她在2001年期间,被爱泼斯坦的合伙人麦克斯韦尔带到伦敦,并首次被迫与安德鲁王子发生性关系,当时她年仅十七岁。她声称,类似的遭遇随后在爱泼斯坦的纽约豪宅和其私人岛屿上又发生了两次。她在证词中生动且令人不安地描述,安德鲁在岛上曾与多名年轻女子一起裸泳,并在别墅内与她发生了关系。对于所有这些指控,安德鲁王子自始至终都予以坚决否认,甚至声称自己“没有回忆起与这位女士的任何会面”。
爱泼斯坦经营的关系网络之广、之深,令人触目惊心。他的波音727私人飞机被外界戏称为“萝莉塔特快”,飞行日志显示,从1995年到2013年间,这架飞机的乘客名单上包括了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据记录多达二十六次)、当时的房地产大亨唐纳德·特朗普、微软创始人比尔·盖茨、英国前首相托尼·布莱尔、哈佛大学著名法学教授艾伦·德肖维茨等一大批政商学界的顶尖名流。2015年,爱泼斯坦首次因与未成年人性交易被捕,但他凭借强大的律师团队和隐秘的政治影响力,最终达成了一项颇具争议的认罪协议,仅服刑13个月。2019年7月6日,他再次被捕,此次面临的是联邦人口贩运的重罪指控,可能面临数十年的监禁。然而,同年8月10日,爱泼斯坦在戒备森严的纽约大都会惩教中心的牢室内被发现死亡,官方调查结论为“上吊自杀”,但此结果引发了全球范围的广泛质疑和各种阴谋论。
为了应对日益高涨的公众质疑,安德鲁王子在2019年11月16日接受了英国广播公司《新闻之夜》栏目资深主持人艾米丽·梅特利斯的专访,试图一次性澄清他与爱泼斯坦的关系并回应性侵指控。然而,这场精心准备的采访,最终却演变成了一场灾难性的公关车祸现场。在采访中,安德鲁的辩解显得苍白、矛盾且缺乏说服力:他声称与爱泼斯坦的交往“仅限于社交层面”;他坚持在2010年于纽约中央公园与爱泼斯坦散步是为了“当面结束这段友谊”;他无法合理解释2001年与吉弗雷在伦敦的合影,并抛出了一个令人瞠目的医学理由——因在马岛战争期间暴露于某种“毒气”而导致“无汗症”,所以不可能如吉弗雷所描述的那样“大汗淋漓”;他甚至详细回忆了指控发生当晚,他正带着女儿在沃金的一家必胜客餐厅参加生日派对。这些漏洞百出的说辞非但未能赢得公众的信任,反而在社交媒体上引发了排山倒海般的嘲笑和批评浪潮。采访播出后不到二十四小时,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安德鲁被迫发表声明,宣布“立即退出所有公共职务”。
2020年1月,白金汉宫正式宣布,安德鲁王子被剥夺所有军事荣誉头衔和王室赞助人身份,并被要求停止使用“殿下”这一尊称。然而,法律纠纷并未就此平息。2022年1月13日,美国纽约南区联邦法院法官刘易斯·卡普兰裁定,吉弗雷对安德鲁王子提起的民事诉讼可以继续进行。面对可能出庭受审、并被强制披露更多尴尬细节的局面,安德鲁最终选择了妥协。同年2月15日,双方达成庭外和解,据广泛报道,和解金额高达约1200万英镑,但安德鲁在和解中并未承认任何法律责任。和解协议还包括他向吉弗雷支持的一个受害者慈善机构进行大额捐赠。这一事件,标志着安德鲁作为一名王室工作成员的公共生涯彻底终结,他仅能以纯粹的私人身份存在。
时间来到2025年,一系列悲剧性事件最终将这场漫长的丑闻推向了最高潮。4月12日,弗吉尼亚·吉弗雷在澳大利亚悉尼的家中自杀身亡,年仅四十一岁。据称,她的遗书部分内容指责“来自王室的持续压力”是导致她精神崩溃的原因之一。10月21日,她的遗作回忆录《沉默的受害者》由企鹅兰登书屋出版,书中不仅附录了2001年那张关键合影的高清原件扫描图,还首次公开了爱泼斯坦飞行记录中明确记载安德鲁多次搭乘其私人飞机的记录。该书一经上市便引发抢购,首印五十万册在首日即告售罄。几乎与此同时,英国政界的压力也达到了顶点。10月17日,自由民主党领袖埃德·戴维宣布,将在下一次反对党辩论日提出动议,要求议会正式讨论取消安德鲁的公爵头衔及其王室住所居住权的问题。《泰晤士报》随后发布的民调显示,高达百分之七十八的英国民众支持剥夺其所有头衔。
在内外交困之下,查尔斯三世国王做出了被视为挽救王室声誉的“必要且最终”的决断。10月30日,国王签署了具有法律效力的王家委任状,正式启动程序。这份委任状由大法官副署,并送交《伦敦公报》刊登。根据英国历史悠久的法律与传统,国王在咨询政府意见后,有权动用皇家特权撤销贵族的头衔,而无需经过议会冗长的立法程序。这一次,安德鲁失去了所有与他身份息息相关的东西:他的“王子”身份;约克公爵爵位;因弗内斯伯爵爵位;基利莱男爵爵位;皇家维多利亚勋章大十字骑士勋位;最高贵的嘉德骑士勋位;以及“殿下”的尊号。此外,他与前妻莎拉被勒令搬出皇家小屋,其特殊的租赁协议被宣告作废。白金汉宫的声明冷酷地指出,安德鲁“将继续作为私人公民生活”,这意味着他将不再享受由国家财政负担的王室安保服务,相关巨额费用需由其个人承担。
英王室这一决定,其背后是伊丽莎白二世时代彻底落幕后的王室新秩序。女王于2022年9月8日在巴尔莫勒尔城堡安然离世,享年九十六岁,结束了长达七十年的统治,她的国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举行,全球约有四十亿人通过转播观看了仪式。查尔斯三世在继位之初,便明确提出了“精简王室”的计划,旨在打造一个更现代化、更高效、成本更低且更贴近民众的王室形象。其核心工作成员被大幅缩减至仅九人:国王查尔斯三世、王后卡米拉、威尔士亲王威廉及其王妃凯瑟琳、爱丁堡公爵爱德华及其公爵夫人索菲、安妮长公主,以及两位仅承担礼仪性职责的资深王室成员肯特公爵爱德华和格洛斯特公爵理查德。而安德鲁、以及选择离开的王室成员哈里王子与梅根,乃至他自己的女儿尤金妮和比阿特丽斯公主,均被明确排除在这个核心工作圈子之外。
在温莎城堡投下的漫长阴影中,安德鲁王子的人生显得尤为悲剧。他曾是女王私下里最疼爱的“小安迪”,却最终成了王室家族史上最大的耻辱之一。2025年10月31日清晨,当搬家公司的卡车缓缓驶近,停在皇家小屋古朴的门外时,安德鲁穿着一身深蓝色西装,独自一人走在花园的鹅卵石小径上。一位服务了王室四十多年的老园丁对记者说到:“殿下——哦不,是先生——他在游泳池边停了很久,就那么盯着水面,足足有十分钟。然后他摘下眼镜,好像擦了擦眼角,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卡车里装载着他三十箱珍贵的私人物品,其中包括他在马岛战争时期的飞行日志、与莎拉·弗格森的结婚照、两个女儿童年时的玩具,还有一幅伊丽莎白二世女王亲笔签名的肖像画。他的下一站目的地尚未正式公布,但有传闻称他可能会迁往葡萄牙阿尔加维地区的一处别墅,那里是他的前妻莎拉·弗格森经常居住的地方。白金汉宫对其未来的私人生活拒绝发表任何评论,仅强调“王室将一如既往地履行其对国家和人民的职责”。
而在伦敦的白金汉宫内,新闻办公室的官员们早已将目光投向未来,他们正在精心准备下一份声明:关于威尔士亲王威廉即将对肯尼亚进行的访问,以推广他设立的“地球卫士奖”环保项目。王室这台庞大而精密的机器必须继续向前运转,无论个人的命运如何沉浮起落。查尔斯三世在登基宣言中曾庄严承诺:“我的王室将致力于变得更现代、更精简、更贴近人民。”对安德鲁的彻底切割,正是这一承诺最为决绝、也最为无奈的注脚。夕阳的余晖再次洒在温莎城堡古老的塔楼上,将斑驳的石墙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圆塔顶上的王室旗帜在渐起的晚风中猎猎作响,圣乔治教堂的钟声悠扬地响起,仿佛在为一段历史的终结而鸣。九百年来,这座沉默的城堡见证了太多的兴衰荣辱:从诺曼征服到玫瑰战争,从宗教改革到光荣革命,从工业时代的巨变到两次世界大战的烽火。如今,它又一次见证了一位王子,从荣耀的顶峰跌入自我毁灭的深渊,最终被其誓死维护的家族制度无情地抛弃。当安德鲁的行李被一件件搬上卡车时,一群候鸟掠过城堡高大的城墙,向着温暖的南方飞去。它们义无反顾,从不回头,就如同滚滚向前的历史,从不为人驻足。王室的生存法则,在此刻显得如此清晰而残酷:在维护君主制整体利益与国家稳定的至高目标面前,任何个人,无论其曾经拥有何等的荣宠与地位,都可以被丢弃。在这座千年古堡永恒而冷静的注视下,又一段充满争议的王室传奇黯然落幕,而温莎家族的故事,仍将在这个变幻莫测的时代中,继续它蜿蜒而曲折的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