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发于《战略决策研究》2025年第5期，第3-20+135页，注释略。点击本文文末“阅读原文”可下载文章PDF印刷版。
“稳定币冲击”及国际金融博弈走向前瞻
徐飞彪 林梦婷 蒋丽
徐飞彪，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研究员，金砖国家暨G20研究中心主任；林梦婷，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国际金融所助理研究员；蒋丽，北京邮电大学世纪学院经济管理系教授。
稳定币经十余年曲折发展持续演进，功能不断升级。2025年美国放弃央行数字货币并通过立法手段正式“背书”稳定币发展，成为稳定币发展进程的“分水岭”事件，对全球金融体系带来货币、主体、市场、模式和安全等全方位“冲击”，由此激发新一轮全球数字货币竞争。展望未来，国际金融博弈将进一步升级，稳定币与央行数字货币两大路线之争将加剧，并日益呈现美西方国家、新兴大国和“中间势力”等三大阵营复杂竞合格局。
国际金融史上有多次“冲击”，比如金银本位货币的确立，以及上世纪70年代“尼克松冲击”等，每次冲击都导致国际金融货币体系的重大变革，改变了国际政治经济与金融发展走向。当前，世界经济进入数字时代，国际金融迎来新一轮变革期，尤其稳定币（Stablecoin）的快速发展，正对全球金融体系带来新的历史性“冲击”，对全球经济及政治产生深远的影响。本文拟从国际金融和国际政治相结合的角度，探讨“稳定币冲击”的内涵、范围及其引发的国际政治经济影响。本文的基本结论是，稳定币的崛起正对国际金融体系带来全方位的颠覆性影响，由此将在全球范围内激起新一轮金融竞争与合作，影响未来国际格局走向。
一 对数字稳定币本质的再认识
稳定币是指通过与法定货币、大宗商品或其他资产挂钩来保持价值稳定的加密数字货币。稳定币并非新事物，其诞生至今已有十余年历史，并在多阶段曲折发展中不断升级壮大：
第一阶段是发展探索期（2014-2019年）。2014年开始，业界陆续推出了BitUSD、NuBits等早期稳定币项目，但因价格波动、信任不足、技术不成熟等原因未能成功。2014年11月，泰达公司（Tether）推出了全球首个主流稳定币泰达币（USDT），按1∶1锚定美元，稳定币正式确立市场地位，随后开始进入多元发展阶段，涌现出各种稳定币类型。根据挂钩资产或保持价值稳定的方式，稳定币可分为五种主要类型：基于法币的稳定币，如与美元挂钩的泰达币，以及与泰达币形成竞争的美元硬币（USDC）等；基于商品的稳定币，如与黄金挂钩的泰达黄金（XAUT）以及挂钩大宗商品的帕克斯黄金（PAXG）；基于加密资产的稳定币，如戴币（DAI）；基于算法的稳定币，即通过算法控制其供应来保持价值的稳定币，如乌斯塔币（UST）；以及上述形式相结合的混合稳定币，如FRAX。
第二阶段是快速扩张期（2020-2023年）。随着美联储大幅降息以及加密货币市场的繁荣，稳定币的使用量与市场规模在该阶段迎来爆发式增长。其总市值由2020年初的不足60亿美元增长至2021年末的1500亿美元，在加密货币市场中完成了从“边缘工具”到“核心媒介”的历史转变。但新生事物的快速发展常伴随波动和调整。2022年5月算法稳定币UST突然大崩盘。2023年3月“硅谷银行”（Silicon Valley Bank）以及随后的“签名银行”（Signature Bank）、“银门银行”（Silvergate Bank）等与加密币关系密切的银行相继倒闭，导致USDC等货币发生挤兑，稳定币市场迎来深度调整期。这些事件导致稳定币备受质疑，凸显出算法模型与集中化储备的脆弱性，催生对储备透明度与合规监管的更高要求。
第三阶段是合规与主流化发展期（2024年以来）。目前，包括美国在内至少11个国家和地区已经就稳定币的发展和监管问题进入立法程序，稳定币从“无序生长”转向“规范发展”。在政策利好下，稳定币市场迎来爆发式增长，2024年全球稳定币流通供应量同比增长约28%，年度总转账量达27.6万亿美元，超过维萨（VISA）与万事达（MASTER）卡交易量的总和。截至2025年8月18日，全球稳定币的总市值已经突破2850亿美元。
2025年是稳定币及数字货币整体发展的“分水岭”。一是美国宣布放弃央行数字货币（CBDC），并正式选择稳定币作为其数字货币发展路线。特朗普重新上台后不久即发布行政令，组建数字货币专门管理团队，并颁布稳定币相关立法《指导与建立美国稳定币国家创新法案》（简称“GENIUS法案”或“天才法案”），美国作为全球金融霸权国，其政策选择影响重大。中国香港也出台《稳定币条例》，并于2025年8月1日正式生效。这表明稳定币正式得到官方的“背书”和支持。二是大批传统金融机构和科技企业加速布局稳定币。2025年以来，包括摩根大通、美国银行、花旗集团、富国银行、摩根斯坦利在内的美国主要银行，以及美国银行间支付系统（CHIPS）、零售支付系统（Zelle）等金融基础设施集团都在讨论或准备推出联合或单独的稳定币；包括沃尔玛、亚马逊、苹果、京东、蚂蚁、Meta和优步在内的主要非银行公司也陆续推出稳定币计划，反映了业界的广泛兴趣。这表明稳定币正加速走出“币圈”（指加密货币世界），日益与传统金融体系和实体经济相融合。
从发展历程看，随着科技及社会经济发展，稳定币的功能和角色不断演变，其性质已发生巨大变化。稳定币刚开始是为加密货币之间的交易提供便利，扮演的是“币圈”中交易媒介角色，但随着应用场景的不断扩展，现在已超越加密资产的交易和波动对冲工具，正往去中心化金融（DeFi）、现实世界资产（RWA）代币化、日常支付、跨境转账等领域发展，成为连通数字货币和现实经济金融的关键桥梁。
具体而言，稳定币尤其法币稳定币具备如下两大金融属性：
一是货币属性。一般而言，货币具有交换媒介、价值尺度、价值储存等三大职能。而当前的稳定币一方面通过与实物和金融资产挂钩保持价格稳定，另一方面保持基于区块链数字资产的技术优势，包括可编程性、透明度和全球可访问性，这让其在功能上不但可实现上述货币职能，还具备数字化优势。交换媒介方面，稳定币广泛用于比特币等交易，目前已成为加密资产市场的主流交易对象以及“链上世界”的交易工具。价值尺度方面，稳定币已成为其他加密资产以及DeFi的计价单位。价值存储方面，稳定币因币值相对稳定在加密市场中充当“避险仓位”或“流动性储备”，已经成为DeFi的底层资产，大多数DeFi协议都使用稳定币作为抵押物。而且，随着越来越多传统金融机构和实体企业发行和使用稳定币，它的上述功能将走出“币圈”，向实体经济延伸。当然，稳定币目前仍未被多数国家立法承认，缺乏国家法偿效力，且在技术上仍存在一些缺陷，不能确保足够的稳定性，因此目前还不能被视为真正意义上的货币。国际清算银行最新报告指出，稳定币在单一性、弹性和完整性这三个关键测试中均未达到成为货币体系支柱的要求，只能在货币体系中扮演辅助角色。但从长远来看，数字货币仍在发展演进中，稳定币的上述缺陷并非不能在技术和法律上予以完善弥补，未来不排除在局部地区演变为货币的可能。
二是金融基础设施属性。这主要是指支付结算的功能属性。稳定币通过区块链技术实现“点对点交易”“支付即结算”，大幅降低了交易成本和提高了交易效率，在跨境支付领域展现出独特优势。在支付效率方面，由于区块链网络在全球范围内“7x24”小时运行，使用稳定币进行价值转移可以不受传统银行营业时间限制，实现实时到账。在网络不拥堵的情况下，几分钟内即可确认收款，远低于传统跨境支付长达几天的结算周期。在支付成本方面，稳定币转账需要支付的计算资源成本“GAS费”低至每笔1-2美元，甚至部分交易所已经推出零手续费转账服务，基本是传统渠道手续费十分之一不到。此外，稳定币的匿名性与去中心化特性也为其支付功能增添了价值，能够使交易者在不依赖传统金融体系的情况下进行价值转移，使其在缺乏银行账户的地区以及地缘政治冲突中展现出独特价值。不过，目前88%的稳定币交易量都用于加密货币交易所间的套利和流动性调配，只有6%左右的稳定币链上交易用于跨境汇款、企业支付等真实支付。这表明稳定币仍以币圈交易需求为主，离真正的支付革命还有距离。而随着维萨、万事达等传统支付网络和PayPal等支付巨头入局，稳定币未来有望融入更广泛的支付场景。随着现实世界资产代币化的蓬勃发展，稳定币将成为连接区块链世界与传统金融的重要桥梁。美国总统数字资产工作组2025年7月发布的政策报告《加强美国在数字金融技术领域的领导地位》就认为，稳定币能够引领下一代支付体系变革，成为关键金融基础设施。
二 稳定币的“冲击”及其战略影响
数字货币的来临，成为当今金融世界中真正具有革命性意义的大事，使得国际金融又迎来新的历史性变革期。而稳定币经多年演进，使其在各类数字货币中脱颖而出，在本轮数字货币革命中率先突破“临界点”，成为带动本轮金融革命的主推手，给当前国际金融体系带来“稳定币冲击”。稳定币对全球金融体系的影响正由量变向质变跃迁，正从各个方面对全球金融体系带来颠覆性影响。
第一，主体冲击。稳定币是基于区块链技术、由私人机构发行的加密币，这让稳定币类似银行券，而稳定币发行方则类似早期的银行，但两者又有重大区别。一些中心化模式稳定币（如USDT、USDC、PAXG）依托法定货币或商品资产1∶1足额储备发行数字货币，并通过第三方机构或银行托管及定期审计储备资产，以确保价值稳定性。而去中心化模式稳定币（如DAI）以去中心化自治组织治理和智能合约驱动，通过加密资产超额抵押或算法机制维持价值稳定，具有链上自治性质。混合模式稳定币（如USDi、USD1）尝试融合中心化与去中心化治理，部分资产由第三方机构托管、部分资产通过智能合约链上管理，并引入动态算法调节储备比例。无论哪种发行主体，传统金融机构和非金融机构都可参与；同时，稳定币也是传统金融与数字金融的桥梁，这打破了传统金融的主体界限。
这种主体的变革在2019年就已经显示出巨大冲击力，这一年脸书（Facebook）宣布计划发行天秤币（Libra），目标是为国内和跨境交易创建一个更具包容性的金融体系及更高效、更廉价的支付平台。考虑到脸书的巨大实力，天秤币遭到美国政府和世界各地央行的抵制，各国政府担心该币可能威胁到国家货币主权，扰乱现行的主权信用货币体系和货币政策执行，并成为非法资金流动的管道。2020年，脸书修改调整了发币构想，将天秤币改名Diem，但仍然未获得各国政府与央行认同，担心其庞大的金融影响力所带来的冲击。当前特朗普政府对稳定币的放行和支持，可以说是打开了“潘多拉盒子”，未来无数像脸书一样的巨型跨国实体都将拥有稳定币发行权，其带来的冲击波将远大于天秤币。
第二，货币与市场冲击。稳定币在功能上越来越具备货币属性，甚至更具便利性。因此，稳定币的发展，将分流主权货币的功能。发达国家拥有成熟的监管治理体系，稳定币虽不能替代法币，但局部功能将被替代，比如部分交易媒介、支付结算、价值储备等功能。目前稳定币逐步从小众加密货币产品发展成为一种全球支付主流金融工具。对发展中国家而言，由于治理不善其货币大幅波动，稳定币将对当地货币进行“货币替代”，从而侵蚀该国货币主权。事实上，在一些出现恶性通货膨胀的国家，如土耳其、阿根廷等，稳定币已经成为当地百姓的重要货币选择。不仅如此，稳定币的发行方式和价值稳定方式多样，且还在不断创新，稳定币的推广还会对货币发行进程、货币供给和需求等带来不确定性，影响货币政策的运行。稳定币的出现标志着货币形态在数字时代的范式跃迁，是主权信用稀释与技术赋能力量碰撞下的金融秩序重构。
由于稳定币的多重角色，其发展直接对金融市场带来影响，而后者的波动影响因牵涉稳定币抵押资产价值，又反过来影响稳定币的稳定，从而形成波动循环，因此将是金融市场波动“放大器”。美国财政部借款咨询委员会（TBAC）的一份报告指出，稳定币的拓展，将与银行争夺存款；推高短期国债需求，扭曲收益率曲线；将非本币流动性资产吸入，影响货币供应基础。随着金融创新不断推进，稳定币和传统金融产品日益交融、合流，对现有金融市场带来复杂影响。比如货币市场基金，目前有与稳定币趋同的态势，一些稳定币借此朝支付利息的方向发展；同时，货币市场基金也在在探索代币化，这两者都对现有市场带来冲击。
第三，金融模式冲击。稳定币之所以对现实金融带来冲击，核心是其背后的“代币化”（Tokenisation）进程，即在可编程平台上以数字方式呈现、交易和转移金融求偿权（Financial Claims）的过程。代币化可被视为金融服务的新方式，可将传统的相互隔离的信息传递、对账和结算等进程，合并为一体，并以透明、低成本、不可篡改和可回溯的方式高效执行，从而极大地增强货币和金融体系的能力。稳定币的技术内核在于区块链的分布式账本与智能合约的自动化执行能力，支持点对点、支付即结算的交易，从底层重塑了传统支付体系，不仅可实现跨境支付效率的数量级提升，而且稳定币的技术驱动信任机制，将改变传统金融服务模式和主权信用担保模式。
在此基础上，稳定币为开启新型经济安排打开空间，推动形成全新的金融服务方式和金融生态体系。稳定币已经成为加密资产交易、跨境支付和DeFi应用的重要基础设施。在“万物都可上链”的时代，当真实世界资产（RWA）加速“上链”，并成为稳定币的交易对象和价值锚，则不仅大幅扩大金融市场广度深度，而且链上金融与链下世界加速联通，各种新老金融业务混合重组，并建立在全新的运作方式上，更加增大金融世界的复杂度。稳定币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涵盖金融的各个领域和机制，影响全球金融市场。
第四，国家安全冲击。一是金融安全风险。前面讲的稳定币的主体冲击、货币冲击、市场冲击、模式冲击，已经表明其对一国金融稳定带来的风险性，且都是新的系统性的风险，而各国现有金融安全工具箱并不能应对上述安全隐患，亟待更新完善升级。二是社会安全风险。稳定币的发展，客观上为洗钱和非法资金转移、恐怖主义融资、灰色产业链和地下经济等提供了便利，而后者则可能进一步刺激各种非法犯罪活动。三是主权安全风险。稳定币既具备货币功能，又具有基础设施功能，但其私人发行的特质以及去中心化、匿名化的技术路线，使得稳定币对一国主权安全带来潜在隐患。欧盟的一份评估报告认为，稳定币从四个方面对金融主权带来潜在影响，即货币主权、支付主权、规则治理主权和数字主权，但稳定币是“双刃剑”，如果政策得当，其也能增强一国金融主权。
当然，稳定币对经济金融带来颠覆性变革，其影响是全方位的，带来挑战的同时，也带来机遇。一是提升传统金融能效。稳定币是数字金融与传统金融的桥梁，这使得其与传统金融体系有联结和互动，包括推动资产上链、促进传统金融的数字化升级、降低交易成本。二是打造金融新体系。稳定币构建的金融生态和提供的金融新渠道，还可促进资金国内和跨国流动，促进金融资源全球全网全领域有效配置，提升经济效益。三是促进包容发展。稳定币的推广，为排除在传统金融体系之外的贫困家庭、小微企业等提供融资渠道和更便宜、更快捷金融服务，从而让其受益。据统计，2024年全球有14亿成年人无法享受银行的金融服务，而新兴发展中国家中稳定币使用者中，约40%属于此类人群。四是金融变革带来的历史性机遇。历史上每次产业革命，都推动了金融业演进发展和升级，带来金融革命；而金融革命反过来加速了工业革命。当前以新一代信息通讯技术为核心的新一轮产业革命方兴未艾，正在催生新一轮金融大变革，如果抓住了该机遇，将为本国新一轮产业革命提供重要助力。五是推进全球经济秩序变革。数字货币的诞生，其原生性使命之一，便是试图改变不合理的美元霸权秩序。稳定币当前已从边缘性金融创新演变为重构国际货币金融体系的关键变量，虽然美国力推美元稳定币，意图为延续并加强美元霸权，但稳定币方兴未艾，为各国促进本币国际化、推进构建更加包容有序、公平公正的国际金融体系提供新的可选项。
可以说，稳定币的冲击及其带来的历史性机遇日益凸显，已引发各国高度关注，并纷纷采取措施应对。一场围绕稳定币的国际竞争与合作已拉开帷幕。
三 各国稳定币布局和金融博弈态势
面对稳定币的冲击，各国改变此前忽视和观望态度，纷纷加大布局应对，制定监管框架和本国数字货币发展战略。而美国野心勃勃的稳定币政策举措，更牵动大国博弈的敏感神经，加剧国际货币与金融的竞争。
2022年以来，美国对加密币的政策出现根本性转变，由原来的严厉打压转向立法支持。拜登政府发布《确保负责任开发数字资产行政令》，要求财政部会同国务院、商务部、国土安全部、国家情报总署等部门，研究未来货币与支付体系相关政策研究报告，并开始为发行央行数字货币做政策筹备。2025年，特朗普重新上台后，美国对加密货币支持政策进一步加码，但政策路线大幅转变，选择发展美元稳定币。2025年1月，特朗普签署了《加强美国数字金融技术领域领导地位》的总统行政命令，主要内容包括筹备建立战略比特币储备，并禁止在美国境内外设立、发行、推广任何形式的央行数字货币，从而打击任何美元稳定币的潜在竞争对手。
2025年7月，在特朗普的高调大力支持下，美国国会通过首个联邦层面的稳定币监管“天才法案”，标志着一直在美国处于灰色地带的稳定币行业迈进合规化发展进程。“天才法案”提出“支付稳定币”概念，要求稳定币发行方必须持有100%的优质流动资产作为储备，包括但不限于：（1）美元现金、银行存款；（2）剩余期限不超过93天的国库券、票据或债券或发行期限不超过93天的国库券、票据或债券；（3）其他经批准的工具，并接受州或联邦监管机构审查，同时明确禁止算法稳定币。与此相配合的是，美国还推出另外两大法案《反中央银行数字货币监控国家法案》（简称“反CBDC法案”）、《数字资产市场清晰法案》（简称“清晰法案”，其目标是为数字资产制定明确监管规则，明确各监管机构的监管职责范围），目前均已通过众议院投票，当前正在等待参议院审议通过。三项法案加速推进标志着美国对加密货币从“监管模糊”向“框架构建”的战略转型，也表明美国在全球数字货币竞争中后来居上，迈入前列。
美国是金融霸权国，美元体系运转良好，金融市场高效发达，之所以转变态度拥抱加密货币，并最终选择美元稳定币发展路线，其理由如下：
一是通过强制性美元资产储备，为美国国债创造新的需求。2024年，泰达公司已成为美国国债的第七大买家，仅次于英国和新加坡。美国财长贝森特表示，美元稳定币将成为美国国债需求的重要来源，在未来几年内可能创造高达2万亿美元的美国国债需求。二是通过将稳定币框定在支付工具范围内，将美元稳定币打造为“数字美元”，增加美元的国际使用，弥补自身CBDC发展滞后、可能在数字货币竞争中处于下风的劣势地位，对冲全球去美元化浪潮，巩固美元霸权，并将其延伸至数字空间。贝森特在白宫首次数字资产峰会上表示，美国“将保持美元作为世界主导储备货币的地位”，并且“将利用稳定币来实现这一目标”。三是利用美元稳定币的桥梁地位，巩固美国在国际金融体系中的地位。美国欲通过政策支持不断巩固美元稳定币在全球稳定币生态中的绝对优势，进而牢牢掌握发展的主动权和话语权，将自身传统金融优势拓展到数字空间，继续打造由美国主导引领的全球数字金融体系。美国总统数字资产工作组政策报告认为，美国应大力发展美元稳定币，将数字资产的便捷性和美元体系的稳定性深度结合，主导新型支付体系发展，巩固自身的全球金融领导地位。
欧盟将稳定币视为提升金融竞争力与货币国际化的工具，构建起全面且严格的稳定币监管框架。2023年欧盟通过全球首个加密资产监管全面框架《加密资产市场监管法案》（简称MiCA法案）。该法案于2024年6月30日开始实施。MiCA法案明确将稳定币分为电子货币代币（EMT）和资产参考代币（ART），前者指锚定单一法定货币的稳定币，后者则锚定一篮子资产或非法币，算法稳定币若为锚定真实资产则被禁止发行。法案还要求发行方必须在欧盟设立法人并获得授权，严格履行兑付义务、资本与储备金要求、外部审计、反洗钱合规等责任，同时禁止向持有人支付利息。MiCA法案实施后，欧盟各国监管机构开始审批稳定币发行资质。截至2025年7月，已有14家企业获得欧盟稳定币发行牌照，涵盖欧元稳定币和美元稳定币。
同时，欧盟监管者高度担心美元稳定币的大规模流通可能削弱欧元地位。欧洲央行多次警告称，以美元为主导的数字货币体系对欧洲货币主权构成战略挑战。鉴于此，欧盟一方面严控非欧元稳定币。MiCA法案还专门对非欧元稳定币作出了限制，规定非欧元计价的稳定币在任一货币区域内的每日交易不得超过100万笔或2亿欧元，一旦超限，发行方必须暂停该稳定币的发行，并在40个工作日内提交整改计划；另一方面则加快推出央行数字货币——数字欧元。2025年5月，欧洲央行宣布组建数字欧元创新中心，联合数十家机构开展技术可行性验证及日常支付、跨境结算测试。
与欧盟相类似，中国积极探索稳定币监管与创新，同时持续发展数字人民币。2025年8月1日生效的香港《稳定币条例》要求发行机构持牌经营、足额（100%）储备资产覆盖和第三方托管，并创造性地允许持牌发行人选择不同法币币种作为发行稳定币的锚定法币。截至2025年7月，已有四十多家机构准备申请香港稳定币牌照。同时，稳步推进央行数字货币数字人民币。下一阶段，中国人民银行将建立健全数字人民币监管、运营、自律等体制机制，进一步完善顶层设计，推进制度规则体系建设，将数字人民币应用场景从零售扩展至批发，从支付扩展至包括存、贷、汇、投等在内的广义金融业务，更有效地发挥法定货币职能，提升金融资源配置效率、管理和服务能力。
同时，中国并未单打独斗，而是积极推进国际合作，包括“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项目（Multi-CBDC Bridge，简称mBridge），旨在通过区块链等先进技术实现不同国家央行数字货币之间的无缝对接与高效流转，打造各国央行数字货币的跨境支付互联互通平台。目前该项目已经完成，已进行多次成功测试。
（三）韩国、英国等“仿美路径”，抛弃CBDC转而拥抱稳定币
韩国新任总统李在明上台后，积极推动放宽加密货币政策。2025年6月，执政党共同民主党向国会提交《数字资产基本法》草案，明确提出本地企业可发行韩元挂钩的稳定币，但需满足严格条件。根据草案，稳定币发行人最低注册资本为5亿韩元（约37万美元）；发行人必须以准备金保证持币者赎回权，并获得金融服务委员会（FSC）批准监管。目前已有多家韩国企业表达发展韩元稳定币的意愿，韩国国民银行等八家大型金融机构计划联合发行韩元稳定币。韩国发展韩元稳定币主要是为维护货币主权、防止国家财富外流。当前韩国稳定币交易市场以美元稳定币为主。据韩国银行数据，韩国投资者大量使用USDT等美元稳定币进行加密交易。同时，韩国对央行数字货币热情减弱，韩国央行已搁置原定于2025年第四季度启动的央行数字货币试点项目第二阶段准备工作。
英国也在加速稳定币监管与发行。2025年5月，英国金融行为监管局（FCA）发布针对稳定币发行、加密资产托管及相关企业财务稳健性的监管提案并公开征集意见。提案要求受监管的稳定币维持价值稳定，并向用户明确披露储备资产管理方式；托管服务商则需确保用户资产安全与随时可访问性。6月，在FCA批准下，英国加密币公司BCP Technologies正式推出英镑稳定币。7月，据媒体报道，英国央行正在考虑搁置创建数字英镑的计划。
（四）俄罗斯探索利用稳定币摆脱制裁，构建防御性金融体系
俄罗斯对稳定币的态度在发生显著转变，从最初的谨慎甚至反对转向有限支持，这一变化主要源于地缘政治压力下对跨境结算、自主金融系统的战略需求。2021年以前，俄罗斯对包括稳定币在内的加密货币持严格限制立场，禁止合法流通。2022年，俄罗斯央行启动“数字金融资产实验性法律框架”（ELR），允许企业在跨境贸易中试用稳定币等加密货币，以应对受制于环球银行金融电信协会（SWIFT）制裁之困境。2024年7月，俄罗斯联邦议会通过法案，允许经央行批准的企业使用包括稳定币在内的加密资产，与境外合作方进行国际结算。进入2025年，俄罗斯财政部副司长奥斯曼·卡巴洛耶夫（Osman Kabaloev）建议开发本土稳定币，选择挂钩非美元等多种货币以规避制裁风险。
2025年2月，俄罗斯金融科技公司A7在吉尔吉斯斯坦加密货币交易所Grinex推出一款卢布稳定币A7A5。该交易所被普遍认为是由受制裁的俄罗斯加密货币交易所Garantex改头换面而来。A7A5以存放在俄罗斯工业通信银行的卢布作为储备资产，而该行已于2022年被踢出SWIFT。根据英国《金融时报》报道，截至2025年6月，该币交易金额已高达93亿美元，但仅涉及124个数字钱包，且大部分资金流动遵循严格的固定模式，俄罗斯被认为正通过此种方式规避西方金融制裁。
面对稳定币，多数“全球南方”国家态度审慎，担忧稳定币威胁金融主权和货币政策有效性，因此采取两手策略：一手加大对稳定币的监管，限制外币稳定币的使用范围；一手发展央行数字货币，适应金融革命的时代趋势。例如巴西，因民众普遍使用美元稳定币，已经对本国法币产生货币替代，因此对稳定币的监管由松转紧。巴西于2024年12月提出一项监管新规草案，拟将稳定币纳入外汇监管体系，并拟禁止个人持有稳定币。2025年巴西央行在工作计划中将稳定币和代币化资产监管列为重点，计划完善锚定外币的稳定币跨境转移限制措施。同时，巴西还积极推进央行数字货币“数字巴西雷亚尔（Drex）”的试点，希望通过央行数字货币来满足市场对数字美元替代品的需求，从而降低稳定币的吸引力。印度也支持数字卢比计划，目前加大CBDC试点，截至2025年3月，流通中的数字卢比增至101.6亿卢比，比2024年的23.4亿卢比增长了334%。2025年，印度储备银行计划进一步扩大零售和批发CDBC的使用。
一部分“全球南方”国家则加速融入稳定币发展浪潮，以寻求在“数字金融”时代有一席之地。例如，阿联酋近年来在加密资产监管上走出了独特的“联邦统筹监管框架（明确底线要求）+地方灵活创新发展（试点创新探索）”模式，对稳定币和加密资产发行交易机构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阿联酋不仅允许泰达、瑞波（Ripple）等加密币巨头前往布局，还计划推出与阿联酋法币迪拉姆挂钩的稳定币。马来西亚推出数字资产创新中心计划，将测试林吉特稳定币、可编程支付、供应链金融等项目，旨在吸引全球投资，推动马来西亚成为区域金融科技中心。泰国也加紧布局稳定币赛道，2025年1月泰国财政部长称正在考虑发行100亿泰铢国债支持的稳定币；3月，泰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批准USDT和USDC作为可交易资产进入该国受监管交易所；7月，泰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和外汇监管服务局推出“全国性加密货币旅游沙盒计划”，允许外国游客通过持牌平台将稳定币（如USDT、USDC）兑换为泰铢，用于旅游消费。
四 全球数字货币竞争的走向前瞻
货币与金融是现代经济的核心，也是社会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具备经济与政治双重属性。凯恩斯在其1930年著作《货币论》中指出，货币最终将发展为权力货币。苏珊·斯特兰奇（Susan Strange）也指出，货币天生具有政治性，货币金融越发展，越离不开权力的支持和约束。因此，讨论货币与金融的发展，探讨本轮数字货币革命的发展走向，要放在包含政治、经济与科技等在内的宏观大背景下考察。
从技术上看，稳定币革命是现代信息科技发展的结果。上世纪90年代末以来，随着计算机、互联网、区块链、大数据、人工智能等为核心的信息技术快速发展，金融领域形成一股金融与科技相结合的态势，即金融科技（Fintech）潮流。该潮流起于上世纪90年代，最早是金融电子化，即通过IT软硬件实现金融行业办公和业务的电子化；随后进入“互联网金融”阶段，推动金融业务在线化网络化，推动金融业的渠道变革；近年来，在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新一代IT技术推动下，金融科技进入新发展阶段，金融领域数字化、智能化快速发展，形成大数据征信、智能投顾、数字货币等新一代金融产品和模式。其中区块链、智能合约等技术为稳定币的产生提供了技术赋能。金融科技的发展远未结束，随着科技的发展，构成稳定币技术基础的区块链、加密技术和智能合约技术等将日趋完善，未来稳定币的功能和地位将进一步增强。
从经济上看，稳定币革命也是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结果。经济与产业发展会带来融资需求，从而推动金融的发展。当前新一轮产业革命方兴未艾，正在催生新一轮金融大变革。一方面，新产业革命驱动最新科技在金融业的应用，推动金融提质增效。另一方面，新一轮产业革命正在打破传统生产组织、价值创造、劳动分工等模式，重塑经济新生态，包括元宇宙、Web3.0经济等，对金融变革带来新需求驱动，推动包括数字货币及基于数字货币的一系列新金融工具的产生。未来随着新产业革命的推进，新场景、新业态、新模式将不断涌现，将对包括稳定币在内的金融创新形成更大需求，推动稳定币形态和功能的不断升级。
从金融上看，金融体系内部的市场竞争，会推动金融向前发展。就货币而言，从物物交换、固定等价物交换、金银本位货币，到信用货币、电子货币，再到当前的数字货币等，其演进的一条主线是金融交易成本不断下降，这是市场力量推动的结果。当前全球金融体系，从技术上看是基于中心化账簿体系的主权信用货币体系，耗时长、流程多、成本高，跨境交易更是不便利，而数字货币变革则可大幅降低交易成本。市场选择的力量正驱使越来越多老百姓和企业接受数字货币，金融的数字化变革势不可挡。
从政治上看，金融大变革的背后离不开政治的推动。布雷顿森林体系的成与废，都是美国主导推动的。当前的国际货币金融体系是美元主导的货币体系，其货币纪律不足、发行数量与现实需求脱节、美元霸权不公平性和不稳定性等弊端日显，导致金融动荡和危机频发。因此，不仅各国政府希望改革现有不合理的国际金融体系，各国老百姓也希望摆脱美元体系的桎梏。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的爆发，更直接催生了市场对去中心化货币的需求，在此背景下，2008年11月中本聪（Satoshi Nakamoto）提出去中心化数字货币构想，推动了比特币问世，开启数字货币新时代。而美国肆意将美元体系“武器化”、推动金融制裁的行为，更让世界各国产生“去美元化”决心。数字货币已成为各国确保金融安全、摆脱“美元陷阱”的重要选项，而“去美元化”的政治决心则成为数字货币快速发展的重要驱动力。
上述力量共同驱动当前数字金融变革，也影响其未来发展走向。而各国的政策选择既受时代发展大潮流影响，也受本国政经发展和国际格局左右，最终在“无数力的平行四边形”中形成历史合力，决定了本轮全球数字货币竞争的发展前景。
首先，在稳定币冲击下，数字金融革命和国际金融竞争进入加速度发展新阶段。展望未来，驱动数字货币在过去十余年来快速发展的幕后驱动力量不仅没有消失，反而不断加强。区块链、大数据、人工智能、量子计算等新技术革命远没有结束，相反，未来将与新能源、新材料等技术群相互支撑，获得进一步发展，其对金融的科技赋能仍有巨大空间。新一轮产业革命方兴未艾，新经济形态蓬勃发展，对数字化金融服务有增无减。在稳定币的桥梁作用下，传统金融与链上金融加速融合，将产生两大结果：一是传统金融利益集团对数字货币的抵制将削弱，相反，在金融市场竞争中将加速拥抱数字金融；二是金融新生态不断壮大，反过来进一步刺激数字金融的发展。从国际政治上看，新兴大国群体性崛起，国际政治多极化之势不可阻挡，而国际金融霸权国美国在“美国优先”道路上越走越远，美元武器化日益加重，全球“去美元化”进程将会加速。基于此，在技术赋能、市场驱动和国际权力博弈下，世界各国对本轮金融革命的投入和战略布局也将加速，从而将数字货币竞争推向新高度。
其次，稳定币与CBDC这两种路线之争将趋于白热化。目前数字货币逐渐分流成三种类型：一是以比特币、以太坊（Ethereum）为代表的加密货币，以私人发行为主，基于市场驱动和去中心化的金融思路继续发展；二是以USDT和USDC等为代表的稳定币，以私人发行为主，但锚定法币、商品等抵押资产价值，走链下金融和链上金融联通融合之路；三是以数字人民币、数字欧元等为代表的CBDC，走主权信用货币数字化之路。加密货币由于过于去中心化和走纯粹市场路线，除极少数在货币金融领域完全放任自流的避税天堂外，很少被主权政府将其列为货币数字化的选择，但很多国家将其视为特殊资产进行监管；稳定币由于美国政府的立法支持当前得到很多国家的关注，但目前走美国路线的国家还不多，未来如何发展目前有待观察；CBDC则得到绝大多数国家政府的支持，据统计目前全球有137个国家和地区（占全球GDP的98%）正在探索CBDC，与2020年5月的35个国家相比有了大幅增长。其中，已经正式发行使用CBDC的有3个国家，即巴哈马、牙买加和尼日利亚；正在试点推行的有49个国家和地区，创历史新高；56个国家处于加速研究开发阶段。因此总体看，在货币数字化方面，世界各国主要是两条路线在竞争，即稳定币和CBDC。
这两种路线各有特点，稳定币相对于CBDC并无特别的优势。特朗普政府选择稳定币，其意识形态色彩浓厚，其理由在《反CBDC法案》中有较明确的表述，即所谓维护金融自由与个人隐私、防止联邦政府过度监管和支持货币市场自由发展等。但美国对稳定币的支持仍限于美元稳定币，即私人机构发行、以100%美元为储备、走中心化发行模式的稳定币，政府对发行机构和发行交易平台进行严格监管，这与特朗普政府所称的维护金融自由与个人隐私、防止政府权力膨胀等目标有所冲突。相反，CBDC可以通过批发与零售双层架构、引入隐私保护技术、设计合理的法律与监管框架等技术与制度手段，最小化所谓“大政府”弊端和隐私干预。从技术上看，CBDC既可建立在中心化账户体系上，也可建立在分布式账户体系上，还可对上述两大体系进行某种混合，从而可充分利用两者的优势并避免其不足，因此，比稳定币具有更大灵活性。
任何数字货币的设计，都面临交易效率、金融稳定和去中心化的“不可能三角”悖论，即三者不可能得兼、只能得二而牺牲其中之一，因此，各国的路线选择只是上述三大要素的不同组合而已。综合评估，CBDC在交易效率方面不弱于稳定币，在金融安全和可靠性方面强于稳定币，在中心化方面稍弱于稳定币（零售方面与稳定币相差不大）。由于货币是一种金融公共产品，关乎一国经济命脉和金融主权，具有极强的政治性，因此，总体看，CBDC更具发展前景。
第三，三大阵营的国际竞合格局逐步清晰。美国及西方盟友是阵营之一，美国是该阵营的当然领袖，其政策出发点是巩固维护全球金融霸权。虽然欧洲、日本等在数字货币的政策选择上与美国有差异，但显然对加密币、稳定币也不排斥，与稳定币路线保持一定兼容，韩国、英国等甚至开始跟从美国的金融路线。中国、俄罗斯、巴西等新兴大国是另一阵营，坚持货币金融主权，主张构建包容有序均衡的国际金融秩序。其他国家介于两者之间，不希望“选边站”，但保持一定的政策选择空间，与前两大阵营维持合作。三大阵营之间的竞争与合作，将在未来相当长时间主导国际金融博弈走向。
引用格式：徐飞彪,林梦婷,蒋丽.“稳定币冲击”及国际金融博弈走向前瞻[J].战略决策研究,2025,16(05):3-20+13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