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在一陣近乎散架的顛簸後,終於喘著粗氣停了下來。趙文儀和幾個同樣年輕的女護士,拖著幾乎僵硬的雙腿,從佈滿泥汙的車後篷跳下。整整四天,旅途的疲憊刻在她們臉上,但更濃的是一種初抵前線的、混雜著好奇與不安的緊張。她們甚至來不及看清這片被炮火反復耕耘過的土地是何等樣貌——
一個急促的聲音,帶著清晰的南京口音的國語,像鞭子一樣抽了過來:“新來的?快!這邊!快!”
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護士正端著一盆暗紅色的血水,從一個巨大的、帆布上滿是污漬和破洞的帳篷裏鑽出來。她的淺藍色護士服早已看不出原色,胸前用毛筆工整地寫著“楊俊”二字,口罩嚴實地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因極度疲憊而佈滿血絲、卻又銳利如鷹隼的眼睛,護士帽下,幾縷汗濕的頭髮緊貼在額角。她甚至沒看清新來者的臉,只用端著盆的手肘急促地指了個方向。
“別愣著,行李放下!先去那邊洗手消毒!進三號帳篷!”她的語速快得像機槍點射,不容任何質疑。話音未落,人已端著那盆血水踉蹌著走向遠處一個傾倒處,旋即轉身又鑽回了那頂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帳篷。
趙文儀和同伴們被這劈頭蓋臉的指令弄得有些發懵,但空氣中彌漫的硝煙與血腥氣味,以及遠處沉悶的炮火轟鳴,都在無聲地宣告著緊急。她們慌忙將簡單的行囊扔在車旁泥地裏,跑到那個用幾根木棍和破席搭起的所謂“消毒處”。那裏放著幾個邊緣破損的搪瓷盆,一塊用了一半的土肥皂,還有幾個標著模糊字樣的消毒藥水瓶。水是冰涼的,她們飛快地搓洗著手臂,冰冷的觸感讓疲憊的神經稍稍一緊。
撩開骯髒的三號帳篷門簾,一股滾燙的、混雜著濃重血腥、消毒水、汗液、腐爛組織以及排泄物氣味的惡浪撲面而來,幾乎將人掀個跟頭。帳篷裏昏暗的光線下,景象如同但丁描繪的地獄。近百名傷兵密密麻麻地躺在地上、擔架上,甚至就直接蜷縮在沾滿血污的稻草上。哀嚎聲、壓抑的呻吟聲、因劇痛而失控的嘶吼聲、呼喚母親和家鄉的囈語聲,交織成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死亡交響曲。一個剛進來的新護士下意識用手死死捂住口鼻,臉色瞬間慘白,強忍著翻湧的胃液。
僅有寥寥數人在此間忙碌。三名中國醫官的軍裝外套著染成醬色的白大褂,還有一男一女兩個西洋人,同樣穿著血跡斑斑的白大褂,男的身形高大,戴著眼鏡,女的頭髮灰白,挽著簡單的髮髻。他們加上原有的八名護士,便是支撐這片死亡邊緣之地的全部力量。他們在傷兵之間跪著、蹲著、彎著腰,以驚人的速度進行著截肢、取彈片、止血、包紮。每個人的動作都像上了發條,臉上除了極度的疲憊,便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專注。
護士長——一個看起來三十多歲,顴骨高聳,臉色灰暗如蒙塵的土地的女人——看到了她們這群手足無措的新人。她用嘶啞的川東口音幾乎是吼著分配任務,聲音在嘈雜中異常刺耳:“過來!這幾個止血!那個,先取彈片!快!”
趙文儀和同伴們被這慘烈的景象深深震懾,心臟狂跳,四肢冰涼。但眼前痛苦的掙扎和醫護人員忘我的忙碌,像一只無形的手推著她們。她們壓下喉嚨口的噁心和心底湧上的恐懼,迅速分散開,找到堆放在角落的紗布卷、磺胺粉和繃帶,開始為身邊觸手可及的傷兵進行最簡單的清洗、上藥、包紮。起初,她們的手指顫抖,動作笨拙,但在周圍此起彼伏的“醫生,救我啊!”、“痛啊!”“媽啊,好痛啊!”的哀求與嘶吼中,在那些年輕士兵渴望生存的眼神注視下,她們的動作被迫變得急促,繼而生出一種與環境搏鬥的、近乎本能的、帶著絕望意味的“從容”。帳篷外,槍炮聲時遠時近,新的血肉模糊的傷兵還在不斷被抬進來,填補著剛剛空出的、或被迅速清理出的位置。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有幾個小時,或許只是一瞬,時間在這裏失去了意義,有人抬來了幾桶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稀粥和一堆顏色暗沉的雜糧饅頭。
趙文儀和一個看起來比她更年輕的新護士,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挪到帳篷外背風處坐下。累,深入骨髓的累,讓她感覺連拿起那個冰冷梆硬的饅頭都需要耗費全身力氣。
身旁的新護士,手裏攥著饅頭,卻沒有吃的意思。她低著頭,聲音帶著壓抑的哭腔,細微得幾乎被風吹散:“文儀姐……啷個(怎麼)才這麼幾個醫官護士?嘞麼多人,咋搞得完嘛?”
話音未落,護士長端著一摞空藥盤正好走過。她停住腳步,轉過身。她的眼神像兩顆被歲月和死亡反復磨礪過的石子,灰暗,沒有任何波瀾。她看著這兩個滿臉稚氣、寫滿無助的新人,聲音沙啞而平靜,卻像鉛塊一樣砸在她們心上:
“本來人就不夠。最近死了幾個。”她頓了頓,那毫無感情的目光掃過趙文儀和那個快哭出來的護士的臉,“有得忙的。快點吃,吃完還要抬人進來。”
說完,她不再停留,仿佛只是陳述了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事實,轉身又投入那片血腥與忙碌之中。
旁邊另外幾個也正在休息的新護士顯然聽到了這句話,她們剛剛拿起饅頭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眼中是無法掩飾的、最原始的恐懼。
趙文儀也愣住了,握著饅頭的手指收緊,冰冷的觸感直透心底。她抬眼,看往帳篷裏那片依舊在痛苦蠕動、呻吟的陰影,又看往周圍泥濘不堪、佈滿車轍和雜物的土地,更遠處是連綿的、被炮火熏黑的山巒。她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中依舊混合著揮之不去的死亡氣息。然後,她眼神裏那片刻的動搖和恐懼,像被什麼東西硬生生壓了下去,逐漸被一種近乎殘酷的決絕所取代。她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用力地、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冰冷的饅頭。
***
帳篷的帆布門簾被猛地掀開,裹挾著一股濕冷的硝煙氣息。幾個士兵用臨時紮成的擔架抬著一個血人衝了進來,布鞋踏在泥濘的地面上,發出啪啪的燜響。
“醫生!醫生!我們長官遭打肚皮了!”為首的士兵喉嚨嘶啞,額上青筋暴起。
擔架放在剛剛清空的一塊地面上,上面的傷員一動不動,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那身土黃色的軍服早已被深褐色與鮮紅交織的血漿浸透,緊緊黏在皮膚上,分不清原本的顏色。護士長一個箭步上前,手裏那把鐵剪毫不猶豫地“咔嚓”幾聲,從領口到下襬,利落地將浸血的布料連同內裏一併剪開。
當傷員赤裸的、沾滿血污的下體毫無遮掩地暴露在昏黃的煤油燈光下時,時間彷彿凝固了一瞬。那幾個剛來不久的新護士,像被燙到一般,幾乎是本能地猛地別過頭去,或慌忙用手捂住眼睛,臉頰瞬間燒得通紅。趙文儀也覺得一股熱浪衝上頭頂,耳朵嗡嗡作響,視線一時不知該落在何處,整個人僵在原地。
“啥子不敢看嘛!”護士長嚴厲的聲音像鞭子一樣抽了過來,打破了這尷尬又致命的停滯。她正用紗布按壓著傷員腹部一個猙獰的傷口,頭也沒抬,話語卻像冰錐一樣刺人:“褲子垮了都一個樣!以後還不是要見的!快點動手!”
她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幾個新護士被罵得渾身一哆嗦,羞愧與恐懼瞬間被更強大的指令壓過。她們顫抖著,卻不再猶豫,重新轉回頭,咬著下唇,將視線強迫性地聚焦在那些皮開肉綻的傷處。手指或許還在發抖,但已能準確地拿起紗布,打開磺胺藥瓶,將珍貴的藥粉抖落在翻捲的皮肉上,再用繃帶一圈圈纏繞,試圖捆住那不斷流逝的生命。
帳篷內,人影幢幢,如同鬼魅在昏黃的光暈中晃動。哀嚎聲、呻吟聲、器械碰撞聲、醫護簡短的指令聲,交織成一片永不停歇的背景音,壓得人喘不過氣。新來的護士們,以及所有在此間忙碌的醫護,就像陷入了無邊苦海的掙扎者,被血腥與死亡的浪潮反复衝擊。然而,每一次笨拙卻迅速的包紮,每一次小心翼翼地喂下清水或米湯,每一次在簡陋條件下進行的縫合,都是在這片巨大的絕望中,進行著渺小卻頑強的抵抗。那繃帶打成的結,不僅繫住了傷口,也繫住了他們在這煉獄中,尚未完全沉淪的意志。
***
巨大的鐵鍋架在石塊壘成的簡陋灶上,鍋底柴火劈啪作響。沸水翻滾著,趙文儀用長木棍費力地攪動鍋裡泛黃的紗布。那些紗布上凝固的暗紅血漬在熱水中慢慢化開,將整鍋水染成渾濁的赭色。
灶台旁,一個護士正用擂钵搗著木炭和乾枯草藥。石臼與石杵碰撞發出沉悶的研磨聲,她仔細地將搗碎的黑褐色粉末裝進一個個粗布小袋——這是用土方自製的止血粉,草藥是從附近山裡採來的艾葉與白茅根。
護士長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來,伸手探了探鍋裡紗布的硬度:“煮夠三遍就撈起來晾起,乾淨的快沒得了。”她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帶著徹夜的疲憊。
“曉得了。”趙文儀用袖子抹去額頭的汗珠,將煮好的紗布撈出。滾燙的水滴濺在她早已紅腫的手背上,她卻仿佛渾然不覺。那些經過反覆蒸煮的紗布被擰乾後,搭在臨時拉起的麻繩上,在陰沉的天色下隨風晃動,像一道道蒼白的招魂幡。
突然,遠處傳來密集的槍炮聲,爆炸的震感讓地面微微顫動。不久,帳篷外驟然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嘶吼聲,間雜著令人心悸的哀嚎。一個手臂纏著滲血繃帶的士兵衝進帳篷,聲音嘶啞:“快!準備!傷員到了!”
轉瞬間,擔架隊抬著、扶著、背著的新傷員如潮水般湧入。原本就擁擠的帳篷頓時被填滿,過道徹底堵塞。哀嚎聲此起彼伏,血腥味濃得化不開。儲物箱裡的紗布和止血粉迅速見底。
“床單!去把能找到的乾淨床單都拿來!”護士長的命令斬釘截鐵。
幾個護士飛奔而去,很快抱著一疊洗得發白的床單回來。趙文儀和同伴們徒手撕扯著布料,“嗤啦”的撕裂聲不絕於耳。條狀的臨時繃帶在她們手中迅速堆積。另一個護士將粗鹽倒進清水瓶裡劇烈搖晃,製成簡易鹽水;還有人打開僅存的酒精,倒在棉球上——這些最原始的替代品,成了與死亡賽跑的唯一武器。
趙文儀跪在一個少年兵身旁。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血污,胸前傷口深可見骨,腹部破裂處隱約可見內臟。她快速用臨時繃帶為他包紮,聲音儘量保持平穩:“莫怕,莫怕。”
少年兵意識模糊,一隻手卻死死攥住她的袖口,眼神渙散地喃喃:“嬢嬢——我嘞(的)槍喃?我嘞槍——”
趙文儀的動作頓住了。望著那張年輕卻瀕死的臉,她眼眶驟熱,強忍著淚水哽咽道:“放心——醫好你——醫好你再去殺敵!槍給你保管得好好的。”
少年兵攥著她袖口的手稍稍鬆開,嘴角似乎動了動。趙文儀繼續拼命包紮,鮮血很快浸透了簡陋的繃帶。在昏暗搖曳的馬燈下,她忙碌的身影與其他醫護人員交織成一片剪影。
當她包紮完第五個傷兵,轉頭卻發現那個少年兵原本躺著的位置空無一物。她拉住經過的醫官,聲音發顫:“剛才那個娃娃兵呢?”
“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