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狱般的求职市场，是骗子们的天堂

阿米莎·达塔（Amisha Datta）以班级顶尖的成绩大学毕业两年后，竟在一场求职诈骗中损失了4300美元。

她之所以认为自己不会被骗子盯上，不仅因为她拥有4.0的绩点，还因为这场诈骗的开端，是26岁的她像过去几十次那样、也像数百万人每天都会做的事：在领英上申请一份工作。

布伦达·史密斯（Brenda Smith）对此深有同感。这位56岁的女士拥有硕士学位，从事高等教育相关工作，却也在一场始于领英的求职诈骗中损失了约1.5万美元。

两人都告诉笔者，起初她们为被骗感到羞愧，但现在希望分享自己的经历，帮助其他人避免重蹈覆辙。她们的遭遇揭示了骗子如何借助ChatGPT这类低成本人工智能工具，再加上社交工程手段，就能以知名求职平台为犯罪跳板，欺骗哪怕是受过良好教育、年龄各异的求职者。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Federal Trade Commission）今年3月发布的数据显示，2020年至2024年间，关于求职及职业中介诈骗的消费者举报量增长了两倍，受害者的损失金额也从9000万美元升至5.01亿美元。

与此同时，如今申请任何一份工作都成了噩梦：职位空缺收到的人工智能生成简历堆积如山，筛选系统会自动拒绝符合条件的求职者，整个白领就业市场陷入停滞。骗子专挑人们绝望时下手，而美国劳动者的绝望情绪正在急剧蔓延。

2023年，达塔住在底特律，当时她在电影制作行业做季节性工作，想找一份远程兼职补贴收入。她在领英上搜索时，发现了一则转录员招聘广告。招聘方是俄克拉荷马州（Oklahoma）学区承包商五星地方合作组织（Five Star InterLocal Cooperative），薪资待遇尚可。广告内容虽不详细，但让达塔觉得，自己的工作内容会是转录特殊教育课堂上教师与学生的对话音频，或是教师的工作讲座音频。

阿米莎·达塔：这种震惊很快转化为愤怒，而愤怒又迅速转为羞耻与屈辱。

达塔在大学期间做过转录工作。她访问了该合作组织的官网，在谷歌地图上查看了其办公地点，还在Glassdoor和Indeed上看到了对该组织的正面评价，之后便通过领英提交了申请。“当时感觉这是个非常靠谱的工作去处。”她说。

几小时后，达塔收到一封邮件，发件人自称是该岗位的招聘人员。发件人的邮箱地址和她见过的其他学区邮箱地址很像，也和合作组织的网址fsilc.k12.ok.us类似。唯一的不同是，这个邮箱地址用的是连字符而非句号，但她觉得这可能是“俄克拉荷马州的特色”。

发件人让达塔填写一份包含常见面试问题的表格，比如“你如何处理冲突？”和“你如何管理时间？”。考虑到这份工作对打字要求很高，这个要求似乎合情合理。

达塔说：“我注意到几处拼写错误，当时我还天真地想，哦，这事儿我可以跟他们提一下。”

几小时后，达塔又收到招聘人员的邮件，说她得到了这份工作。招聘人员让她签署一份雇佣合同，这份合同没有错别字，和她之前见过的合同很像。她母亲检查了合同，没发现什么异常或令人担忧的地方。当时达塔没意识到其中的讽刺之处，她还被要求通过ID.me来验证身份，这是很多雇主都会使用的服务，她母亲之前开始工作前也用过好几次。

接下来，达塔需要一台装有特定软件的笔记本电脑才能开始工作。招聘人员给她寄了一张4300美元的支票，让她用这笔钱去买电脑，并指定她去底特律地区的一家特定供应商那里购买。虽然她觉得这个流程有点奇怪，但在找到支票所属的俄克拉荷马州银行的网站后，她就安心多了，而当她把支票存入账户后不久，钱就到账了，这让她更放心了。然后她按照指示订购了笔记本电脑，通过电汇支付了款项，接着就等着电脑到货。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这种支付方式正是骗局的典型特征。

笔记本电脑始终没到，几天后，达塔的银行在确定她兑现的支票是假的后，撤销了这笔钱。因为她已经把4300美元电汇给了所谓的电脑供应商，所以她意识到，银行收回的钱实际上是从她自己口袋里掏出去的。

“我当时感到非常孤独，有点茫然无措。”达塔说，“最初的震惊迅速转化为愤怒，而后又很快变成羞耻与屈辱。”

我给俄克拉荷马州的合作组织打电话时，接电话的人拒绝透露姓名，还告诉我，在达塔被骗前后，有好几个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打电话来，描述了类似的事情。此人表示，合作组织已将虚假的招聘信息告知领英，该信息很快就被移除了。

2025年初，布伦达·史密斯把自己的简历上传到领英上一个看似属于猎头公司罗致恒富（Robert Half）的主页，希望能有人联系她做兼职。几天后，当她收到一名自称代表罗致恒富的招聘人员的短信时，她开心地回复了。

史密斯想赚些外快，好帮女儿支付婚礼费用。招聘人员提到了一个工作机会，是为数据注解公司DataAnnotation招人，还说会有一位名叫尼亚姆（Niamh）的招聘经理给她打电话。随后确实有个叫这个名字、声音像女性的人打来了电话，来电显示的区号是华盛顿特区，两人进行了简短沟通。

“请深呼吸，试着冷静下来。”她写道，“这不是骗局，我保证会一直在这里帮你处理好。”

罗致恒富的一位发言人表示，包括招聘行业在内，各行业的诈骗都在增多，公司会发布警示和指南，帮助求职者识别欺诈行为。DataAnnotation的一名代表称，公司只会通过官方账号联系候选人，并称这些诈骗行为是掠夺性的。

之后，史密斯被要求把聊天从手机自带的聊天应用转移到WhatsApp上。她收到了一个工作操作教程的链接，工作内容主要就是点击代表消费品的图标——对方声称这样做能帮助这些商品在亚马逊和eBay等数字市场的搜索结果中排名更靠前。如果她愿意，这份按佣金计算的工作就是她的了。史密斯表示接受，因为这份工作看起来很简单，而且她时间紧迫，女儿的婚礼就在几个月后。

接着，尼亚姆告诉史密斯，她需要在一个加密货币应用上注册账户，并存入100美元才能开始工作。史密斯照做了，很快就在自己的加密货币钱包里收到了几笔微薄的工作报酬。但随着时间推移，她被要求不断往账户里存入小额资金才能继续工作，而她必须这样做，才能点击某些特定数量商品图标，进而提取自己的收益。每当她快要达到可以提现的条件时，就会有人劝她再坚持一会儿，因为那样她就能获得更高的报酬。

“我好像赚了几百美元，但总是得再往里面投更多钱。”她说。

在工作间隙，尼亚姆会给她发一些友好的短信，《商业内幕》（Business Insider）查看了这些短信。其中一条写道：“一边喝冰咖啡，一边处理工作。”还配了个咖啡杯的表情符号，“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另一条则发了一张女人和孩子的照片，尼亚姆说那是她和她的女儿。

4月，史密斯给尼亚姆发信息，说自己想辞职并拿回应得的钱。几天过去了，没有得到回复。她反复尝试联系，随后给之前联系过的、用于帮助设置加密货币钱包的通用支持号码发了短信，有人回复她，说她没礼貌，还说尼亚姆会尽快回复。

大约一周后，尼亚姆终于回复了，一开始表现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当史密斯再次提出要拿到报酬时，尼亚姆逼迫她继续工作。

尼亚姆写：“我完全理解你的沮丧，也很抱歉让你有这样的感受。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格外艰难，压力也很大，请深呼吸，试着冷静下来。这不是骗局，我保证会一直在这里帮你处理好。”

接着，尼亚姆又进一步表示，愿意帮史密斯支付接下来继续工作所需的一笔2000美元押金。

尼亚姆写道：“我这么做，就是希望能看到你成功提现，拿回属于你的钱。我只需要你最后再信任我一次，这样我们就能把这件事办成。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我会陪你走到最后。咱们一起迈出这一步，圆满完成这件事。”

史密斯拒绝了。此刻她终于接受了自己被骗的现实，她始终没有拿到任何报酬，也没能帮女儿的婚礼分担费用。

欺诈问题专家认为，受生成式人工智能热潮与异常紧张的劳动力市场这两大因素影响，求职诈骗还会持续泛滥。美国劳工统计局最新发布的职位空缺与劳动力流动报告显示，自2021年4月以来，美国求职者数量首次超过职位空缺数量。

“如果我是罪犯，那么失业的人越多，我的诈骗市场就越好。”致力于网络安全的非营利组织国家网络安全联盟（National Cybersecurity Alliance）执行董事莉萨·普拉格米尔（Lisa Plaggemier）表示。

许多骗子会设下长线骗局，他们赌的是求职者在进入面试阶段或通过面试流程后会放松警惕。

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受害者，但处于弱势处境的人群——比如长期失业者、正经历离婚的人、面临健康问题的人，或是感到孤独的人——往往更容易中招。普拉格米尔说，求职骗子是在“利用我们自己的心理来对付我们”。

加州山景城（Mountain View）的职业发展顾问杰里米·希费林（Jeremy Schifeling）表示，刚毕业的大学生也容易上当，因为他们缺乏职场经验。他说，第一次在领英这类平台上收到自称招聘人员的消息，年轻人往往会兴奋不已。

领英信任部门副总裁奥斯卡·罗德里格斯（Oscar Rodriguez）表示，公司会主动检测并移除平台上绝大多数虚假账号，但并未透露移除这些账号的速度。领英最近还开始要求用户在个人资料中添加与招聘相关的职位头衔时，需验证自己的在职情况。

许多骗子会设下长线骗局，他们赌的是求职者在进入面试阶段或通过面试流程后会放松警惕。这也是为什么骗子会不惜搭建虚假公司网站，甚至注册正式的商业实体。

普拉格米尔说：“这些人是社会工程学大师，他们编造了天衣无缝的背景故事，搭建了看似正规的网站，还注册了有限责任公司。对他们来说，为诈骗投入这些成本是值得的，因为最终的收益远超投入。”

即便达塔向当地警方报了案，她的麻烦在发现被骗后也并未结束。几个月后，美国国税局联系了她，有人用她的身份提交了虚假纳税申报单。

“这些人不仅骗走了我的钱，还试图盗用我的身份。”她说。

之后，达塔申请调取自己当初提交的警方报案记录副本，想交给美国国税局，却得知那位警官根本没有立案。

达塔说：“没人告诉我该如何寻求公道，甚至没人告诉我该如何从这件事的影响中恢复过来。不过很幸运，我的家人能帮我渡过难关。”

上个月，达塔进入德克萨斯农工大学法学院（Texas A&M University's School of Law）就读。“这件事是我去读法学院的契机。”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