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G标准乱战？为什么说"产品碳足迹"才是刺破ESG泡沫的那根针？

揭开"纸面脱碳"遮羞布：范围3里的黑箱与博弈；标准乱战：GRI、ISSB、CSRD...我的报告能"一稿通吃"吗？未来全球是否会整合出一个统一的框架结构？碳足迹数据库：ESG大厦的基石，还是下一个风口？碳足迹数据库：ESG的"数据引擎"。

当前企业在ESG中的碳排放表现，可以概括为"披露率飙升，但质量参差不齐"。特别是占企业总排放量70%-90%的范围三（范围 3）排放，由于其核算的复杂性和数据获取的难度，已成为"打擦边球"和"黑箱操作"的重灾区，处于一种"西部荒野"般的混乱状态。

尽管许多企业高调宣布"净零排放"目标，但"纸面脱碳"（Paper Decarbonization）现象非常普遍。根据Sphera 2025年的一份报告，超过60%的企业承认，其在核算范围三时面临的最大障碍是内部数据质量问题和供应商不配合，这意味着大多数企业自己都清楚数据不准。

编者注：Sphera是一家全球领先的环境、社会和治理（ESG）绩效与风险管理解决方案提供商，专注于为企业提供可持续发展软件（如大众熟知的LCA软件Gabi，现更名为LCA for Expert）、数据及咨询服务，核心业务覆盖环境健康安全（EHS&S）、运营风险管理（ORM）、产品管理及供应链透明度等领域。

用"财务估算"代替"真实测量"：这是最普遍的方法。企业不向供应商索要实际的活动数据（如能源消耗量），而是简单地使用"采购金额× 行业平均排放因子"进行估算。这种方法虽然在规则上被允许，但误差极大（可达±40-70%），无法反映供应商的实际减排努力，导致数据"错得合规"。

"边界杰利蝾螈"（Boundary Gerrymandering）： 企业有选择性地报告范围三的15个类别，故意剔除或低估那些排放量大但数据难获取的类别（如类别1"采购的商品和服务"或类别11"售出产品的使用"），并声称"数据不可得"或"暂不相关"。

编者注："杰利蝾螈"（Gerrymander）是美国特有的政治术语，指政党或利益集团通过操纵国会或州议会选区的边界划分，以不公平方式为本党谋取选举优势的行为。而"边界杰利蝾螈"则是将这个概念类比到碳足迹核算中。

过度依赖廉价碳抵销（Offsetting）：企业自身不进行实质性减排，而是通过购买大量价格低廉、质量存疑的碳汇项目（如某些森林碳汇）来宣称"碳中和"。

范围三排放披露乱象的根源在于三个深层次的结构性矛盾：

（1）数据基础设施的"断层"： 全球供应链极其复杂漫长。要求一家越南的服装厂或刚果的矿场提供符合ISO 14067标准的精准碳足迹报告，在当前几乎是不可能的。全球70%的供应商是中小企业，它们根本没有能力和资源进行碳核算。上游没有数据，下游只能估算或编造。

（2）商业逻辑与环境逻辑的"互搏"： 现代商业模式大多基于无限增长的假设，而地球的碳预算是有限的。对于许多企业而言，"绝对减排"往往意味着"收入下降"，这与CEO的核心考核指标（KPI）直接冲突。因此，企业宁愿花钱请咨询公司"优化"数据，也不愿真实暴露问题。

（3）监管审计的"滞后"： 财务报表有严格的审计标准和法律责任，造假可能面临牢狱之灾。但目前对ESG报告的审计（鉴证）力度远未达到同等水平，大多停留在"有限保证"（Limited Assurance）级别，容错率高，惩罚机制不健全，导致"劣币驱逐良币"。

供应商管理是破解范围三排放"黑洞"的关键，也是企业ESG战略落地的核心环节。核心企业（链主企业）的权力大小直接决定了其推动供应链减排的能力。像苹果这样的大企业，如果真的想动用其权力，供应商通常会积极配合；但对于广大中小供应商而言，满足这些数据要求的成本非常高昂，它们自身既没有专业人才，也没有相应的数据库支持。因此，核心企业能否帮助中小企业降低合规成本，是整个供应链脱碳能否成功的关键。

中国来说，这些年环境做得还是挺不错的，但是20 年前的时候，我们环境质量还是存在很大的问题的。所以当时来说，"环境"这个词在中国国内主要指的并不是碳，而指的是水污染、空气污染、土壤污染，这些主要的对当地有重要影响的污染。现在来说，碳这方面来说，它可以把整个产业链从上游到下游全部都打通了。

企业编制ESG报告需要投入一定的成本。从费用演变来看，早期（三四年前）ESG报告的编制成本相对较高，主要原因在于ESG专业人才稀缺，企业不清楚具体的编制方法和流程，只能依赖昂贵的咨询服务。近年来，随着市场对ESG认知的提升和人工智能技术的应用，成本已经显著下降（中小企业可能不到1万元人民币）。

然而，对于希望将ESG管理延伸至供应链的大型企业而言，成本问题仍然是一个挑战。供应链层面的ESG数据收集需要覆盖众多上下游企业，涉及大量的数据采集、验证和整合工作，这部分投入依然不低。一份高质量的ESG报告与一份基础报告之间的成本差异可能非常显著。

重要的是，ESG的价值正在从单纯的"合规成本"转变为"创造价值的工具"。企业通过ESG管理可以在两个方面获得收益：第一，供应链管理效率的提升。通过ESG体系建立的供应链管理机制，不仅能降低出现声誉丑闻的风险，还能提高整体供应链的运作效率，从而节省大量成本。第二，风险管理能力的增强。气候变化带来的物理风险（如极端天气）和转型风险（如政策变化）日益突出，ESG管理帮助企业识别和应对这些风险，减少潜在的金融损失。

因此，ESG正处于一个转折点。如果企业能够将ESG从"不得不做的监管要求"转变为"发现机会、提升竞争力的管理工具"，这条路径走通的话，ESG将迎来更大的发展空间。企业的动力也会从被动合规转向主动优化，因为它不再只是付出成本，而是能够带来实际的商业价值和竞争优势。

目前全球 ESG 报告确实存在多个框架，各有特色和适用范围。国际主流框架包括 GRI（全球报告倡议组织标准，Global Reporting Initiative），这是最广泛使用的可持续发展报告标准，注重多元利益相关者。SASB（可持续发展会计标准委员会，Sustainability Accounting Standards Board）专注于财务重要性的行业特定标准。TCFD（气候相关财务信息披露工作组，Task Force on Climate-related Financial Disclosures）专门针对气候相关风险和机遇的披露。CSRD（欧盟企业可持续发展报告指令，Corporate Sustainability Reporting Directive）是欧盟强制性报告要求。IFRS S1/S2 是国际财务报告准则（International Financial Reporting Standards）下的可持续发展披露标准。中国国内框架包括 CASS-ESG 6.0，这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发布的 ESG 评价体系，还有国资委办公厅发布《关于转发〈央企控股上市公司 ESG 专项报告编制研究〉的通知》（2023年），其包含的《央企控股上市公司 ESG 专项报告参考指标体系》和《央企控股上市公司 ESG 专项报告参考模板》，是央企 ESG 披露的核心指导性内容。

关于不同ESG报告框架之间的互认问题，短期内实现完全、直接的"互认"非常困难，但长期来看，全球标准正在朝着融合与互操作性（Interoperability）的方向发展。

目前，一家企业若使用中国的CASS-ESG框架编制报告，直接拿到欧盟去满足其《企业可持续发展报告指令》（CSRD）的要求，是不会被自动承认的。企业极有可能需要根据CSRD的具体要求进行二次调整和披露。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主要有几点：

目标和受众不同：

标准和边界定义模糊： 正如之前讨论的，ESG中的S（社会）和G（治理）指标主观性强，难以客观比较。即便是在相对客观的E（环境）维度，范围三（范围 3）的核算边界（如应追溯供应链的几级）也没有全球公认的统一标准，导致不同框架下的计算结果缺乏可比性。

除非这些不同的标准制定机构能够坐下来共同商定一个统一的标准，否则短期内实现互认的可能性不大。

尽管直接互认困难，但国际上正在朝着标准整合的方向努力，其中最核心的推动力来自国际财务报告准则基金会（IFRS Foundation）下设的国际可持续准则理事会（ISSB）。

ISSB的目标是建立一个全球统一的、面向投资者的可持续信息披露"基线"（Baseline）。其发布的IFRS S1（通用要求）和IFRS S2（气候相关披露）准则，吸收了TCFD（气候相关财务信息披露工作组）和SASB的精髓，旨在成为全球资本市场的通用语言。

未来的趋势很可能是一种"乐高积木"（Building Blocks）的方法：

以ISSB的准则作为全球通用的核心"基线"（底座积木），然后各个国家或地区（如欧盟的CSRD、中国的CASS-ESG）可以在这个基线之上，根据自身特定的法律和国情，增加更严格或更具本地特色的披露要求（上层积木）。

通过这种方式，虽然不同框架的报告不完全相同，但其核心信息（特别是与财务相关的部分）将基于同一套逻辑和定义，使得报告之间的转换和对比成本大大降低。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框架层面难以互认的同时，在具体的指标层面，"事实上的互认"已经发生。正如之前所讨论的，ESG的核心已经高度聚焦于碳排放。而碳排放的核算和目标设定，已经有了全球广泛认可的"通用语言"：

因此，即使ESG报告的整体结构和定性描述千差万别，但关于碳排放（特别是范围1、2、3）的定量数据，正在成为可以跨越框架、进行直接比较和评估的"硬指标"。企业在这一指标上的表现，将直接决定其ESG报告的"含金量"。

产品碳足迹是 ESG 体系中最底层、最细颗粒度的"碳数据单元"，尤其用来支撑范围 3 与价值链治理。没有可靠的产品碳足迹，范围3大量只能靠行业均值或粗略因子估算，ESG 中关于"价值链脱碳"、"净零路径"的可信度就会大打折扣。

碳足迹数据库是构成ESG大厦，特别是其环境（E）支柱的基石。没有准确、透明、可追溯的碳足迹数据库，企业的 ESG 报告（尤其是 E 部分）将逐渐沦为缺乏实质性支撑的"空中楼阁"，面临巨大的合规与洗绿（Greenwashing）风险。产品碳足迹是解决ESG中范围3黑箱的关键钥匙。根据 CDP 发布的《全球供应链报告》，企业供应链（范围3）的碳排放量平均是其自身运营排放量（范围1和2）的 11.4 倍。McKinsey 的研究进一步指出，对于消费品等行业，范围3排放甚至占据了总排放量的 90% 以上。企业的范围三排放，本质上是由其采购的上游所有原材料和零部件的'产品碳足迹'累加而成的。如果无法获取供应商精准的 产品碳足迹数据，企业的 ESG 报告只能依赖财务数据进行粗略估算（Spend-based method），这种估算误差极大，无法满足高标准的 ESG 评级要求。

随着ESG的核心收敛至碳排放，而碳排放的核算焦点又落在了数据黑洞——范围三排放上，碳足迹数据库的关键作用日益凸显。它为ESG提供了最底层的、颗粒度最细的"碳数据单元"，是实现以下目标不可或缺的基础设施：

量化"E"的支柱：碳足迹数据库提供了计算碳排放所需的排放因子和基础数据，是将模糊的"环境表现"转化为可测量、可比较、可审计的数字的唯一途径。

破解范围三"黑洞"： 企业计算复杂的供应链排放，必须依赖数据库中关于上游原材料、零部件和服务的产品碳足迹数据。

支撑市场机制：无论是投资者、消费者还是第三方评级机构，都需要一个公允的数据源来评估和验证企业披露的信息。一个高质量的数据库能为整个市场提供"信任锚"。

碳足迹数据库的未来发展，将是一个走向公开透明、市场竞争和专业分化的过程。一个数据库的公信力，源于其数据的透明度和可追溯性。用户需要能够了解一个排放因子是如何计算出来的，其原始数据来源是什么。像CPCD（中国产品全生命周期温室气体排放系数库）这样秉持开放原则的数据库，允许用户追踪和验证数据，这极大地提升了其可信度，避免了闭源数据库的"黑箱"问题。

当然，公开透明也需要权衡。完全公开所有原始文件可能会涉及商业秘密和数据隐私。就像中国的身份证，我们知道身份证可以连接各种信息，但是我们并不希望我们的身份证的信息或者我们去哪里住宿的记录，很多的的东西都是我们不希望它能够在网上公开的。未来的趋势可能是，有公信力的中间机构掌握完整的后台数据，但根据用户层级（如公众、监管机构、商业客户）提供不同颗粒度和分辨率的数据。

目前，全球存在众多碳足迹数据库，正处于群雄逐鹿的阶段。这是一个开放竞争的市场，最终将由市场来决定谁的数据更准确、更被广泛采纳。未来十年，很可能会出现"马太效应"（Matthew Effect），即赢家通吃。

现在相当于大家都在卷，都在往里面投。但过十年之后，大部分数据库可能会被市场淘汰掉。资源和公信力会慢慢向少数几个头部机构集中，就像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一样，最终形成几个主要的、被市场高度认可的数据库平台。

其实早期国际会计师事务所曾经是"五大"，分别是普华永道（PricewaterhouseCoopers）、德勤（Deloitte）、安永（Ernst & Young）、毕马威（KPMG）和安达信（Arthur Andersen），但在 2001 年安然公司（Enron）的财务造假丑闻中，安达信作为其长期审计方（同时还提供大量咨询服务）被卷入核心争议，随后又因"销毁与安然相关审计文件"等行为遭到美国司法部门起诉并引发致命的信誉崩塌：即便后来部分法律结论出现反转，市场和客户也已经用脚投票，安达信迅速失去大型客户、审计业务基本瓦解并最终退出全球审计主舞台，于是"五大"就这样变成了今天大家熟悉的"四大"。

这种竞争将促使数据库不断提升数据质量、更新频率和用户体验，从而推动整个生态系统的健康发展。

高质量数据库的建设和维护需要巨大的资源投入，包括数据采集、处理、验证以及专业人员的成本。单纯依靠公益模式难以维系。当一个数据库通过公开透明和高质量建立了市场公信力之后，它就可以探索可持续的商业模式，例如：基础数据免费，增值服务收费：提供API接口、定制化分析、供应链解决方案等收费服务。

总之，碳足迹数据库作为ESG时代的核心基础设施，其发展前景广阔。未来，我们将看到一个由少数几个高度专业、透明可信、技术驱动的数据库平台主导的、充满活力的全球数据生态系统。

从宏观的ESG框架到微观的产品碳足迹，一场深刻的商业变革正在全球范围内展开。这场变革的核心，是将企业的环境与社会影响从外部性问题，内化为与财务表现直接挂钩的核心经营议题。碳，作为这场变革中最早被"货币化"和"标准化"的语言，已经成为企业进入新一轮全球竞争的入场券。

尽管当前在数据透明度、标准统一性和监管执行力方面仍面临诸多挑战，但趋势已经不可逆转。那些能够率先建立起透明、可追溯的碳数据管理体系，并将其深度融入战略决策与供应链管理的企业，必将在未来的可持续发展浪潮中占据领先地位。

附表：名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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